【水豚】黃崇凱｜《短篇小說》第18期

〈短篇小說〉雙月刊 2015-05-18 09:11

「這麼喜歡這種東西，不麻煩嗎？」即使老K從前跟我去過兩次頑皮世界看水豚，他從沒靠近試著撫摸或餵食，只是戴著墨鏡遠遠看我把手上的大半顆高麗菜，撕開一片片像使用碎紙機那樣塞進水豚的嘴裡。

「這時候除了偷一隻也沒別的事好做了吧。」毛毛的代答從後座傳來。她在職訓局上半年份的木工班課程，連張桌子都還沒做出來，整班師生就匆匆四散回家逃難（沒人家裡有防空洞吧），她只好回到阿勇的咖啡店幫忙。阿勇的咖啡店這兩天生意不錯，因為宣布反攻大陸後全台停班停課，一大堆人暫時不知怎麼打發時間，紛紛擠到各處還營業的百貨公司、電影院、KTV或咖啡店。如果我整天待在阿勇的店裡，會以為在過連續假日，事實上是整個國度都進入傷停時間，大家都猜很快結束，只是沒人說得準幾時結束。阿勇店內的電視一直無聲開著，畫面上跑馬燈不停轉，什麼複雜的中、美、日三方關係磋商談判、第一島鏈第二島鏈、西太平洋控制權或釣魚台問題，好像都跟瘋總統的講話讓人摸不著頭腦，想不清這些到底什麼意思。電視上一排名嘴一下解釋兩岸武器型號和軍備狀態，一下分析國際情勢，看上去跟平常唬爛國計民生問題和網路謠言差不多。也有反核、反戰的團體出來示威抗議，獨派、統派乃至51俱樂部統統大出籠，好像1949年以來累積的各種鬼魅幻影一次出清唱野台。轉頭不看，咖啡店裡的沸騰人聲同樣是幻覺。我們在這裡，極其日常地耗用民主自由最後泡影的時間刻度。再過一陣子，不會有人記得民國幾年，就像沒人記得光緒幾年怎麼換算西元幾年。

我頭一次對身分證產生感觸，如果拿著護照一起翻看的話，大概會哭出來。它們即將像畢業或輟學的學生證蓋上作廢章，只是不知持有者是哪一種。螢幕裡有張名嘴說，2021年中共建黨百年，他們勢必想在這之前解放台灣，完成中國夢最重要的國家統一大業。那些看不見空中弧線的猜想都是煙霧彈。正式宣布反攻大陸後的12小時內，國軍停止活動，志願役回營，義務役離營；對岸仍按兵不動，發言人只是出場發譴責聲明。有個財經分析師說，其實我們總統口中的反攻大陸，主戰場是國際金融市場的數字世界。據稱有謎樣的大筆海內外資金，一口氣逼升美元，讓大量美元出逃中國，而中國早就產能過剩，通膨問題嚴重，加上數不完的巨型經濟計畫，導致籠罩全中國的超巨型經濟泡沫就這麼破得唏哩嘩啦，讓人想起當年索羅斯用避險基金攻擊香港。電視裡那些人說的鬼話，我一點也不懂。總之整個台灣都在放假，沒人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我想不如就趁機來偷水豚吧。(未完)

---本文摘自《短篇小說》第18期

【內容簡介】

那夜終於到來，人們就在廣場上舉火，無數精美樓閣接續塌陷，一一飄散向高空，火光照亮所有人的臉龐。所有觀看的人，所有被照亮的人，都有一種彷彿成仙的幸福感，畢竟在他們一生中，他們絕無機會，這樣全景觀看一整個精緻完美的世界，成其存在的目的，這麼盛大而徹底地在他們眼前壞毀掉。——童偉格〈逃逸之線〉

精神錯亂僅僅是你年輕時構想的一種恐懼，而之後的漫長人生你所面對的是老化、衰退、失能甚至失智，任何一種老死的結局，但你現在還能寫，還可以在藥物的幫助下，脫離病苦之身的束縛，拋去沒必要的糾結，排除軟弱陷溺，沒有夢就沒有夢吧，你的生活已經是一場夢了，而創作才是最狂野、最不可能的幻境……——陳雪〈藥〉

如果心緒是人類百千萬億劫以來投擲於虛空的存有，那麼最終成為虛空的念頭是否真實存在呢？

夜間北上的客運上，一車隱微不敢舒暢的酣聲，每個人都卡在狹窄的座椅上，若前座有人不顧一切往後傾倒，後頭便如浪波湧動，一列列跟著倒了下去，如不跟著後仰，身體將被卡在一個詭異的直角三角形裡，倘若冬日脖子套著圍巾，就像是古代囚車了。動彈不得，只能讀書，於是將本期十二個短篇的稿子抽出，第一篇是丁燦爛的〈花期〉，害怕成為「敗犬」或所謂「籮底柚」的女子，從最初的無奈無為，到最終一心一意只想把自己嫁掉，一陣悚然襲上心頭，突然想到宏偉的埃及金字塔，也是三角形的奧祕空間，躺進去的希望有來世，來世的人渴望闖進去。

車上，多數人都仰著，但姿勢很彆扭，除非你勉強入睡，否則真不符合現代低頭族的人體工學，需在腿上疊個包包當手機靠，讓雙手托著幽暗中的發光體，一閃一閃的，朝上方照射，但好像每個人都躲在各自的閃爍裡，假裝此刻不是和一車陌生人困坐密室，而是逃遁於各自熟識的星系間，句子帶著念頭的碎片兀自航向宇宙，有沒有留下足跡都沒差，反正很快會被洗掉，只要發送出去就夠了。「你所接收的，成為你所傳達的；訊息經過了你，又往其他地方前去。」（徐譽誠〈無樂〉）

然而也有許多念頭串成了故事，一直浮在首頁，畢竟這島不大，而且人們樂於「分享」，於是也有可能，這同一車的人，手指都曾滑過某一則相同的訊息，相繼按讚轉發，但都只對螢幕微笑。

如果有一天，有位總統突然宣布反攻大陸，而這一車人同時已讀，那麼引發的將是驚聲尖叫，還是群起訕笑呢？（或是想著，哎呀，四月一號嘛！）黃崇凱將小說的平行時空帶至全國傷停的日子，然而「他」所能採取的行動，竟是去頑皮世界偷一隻水豚──一種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生物。

後來又翻讀到更遠的地方，鬼魂、忘不了前世的女子、流浪者、年輕世代的學運故事，以及字典「L」──逃逸之線（ligne de fuite）拉攀出的陡峭山稜（不過，在車上讀本期胡淑雯的小說將萌生不可言傳的臨場感）。楊凱麟解釋：「逃逸之線建立在純粹的強度世界中，以強度逃逸，逃逸亦是為了重新獲得生命的強度！」小說是更高層次的逃逸，而一趟車程，穿越十二道任意門，這等樂事，最好馬上分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