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樹〈歸來〉|短篇小說

黃錦樹〈歸來〉|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雙月刊 2014-12-03 14:22

本篇〈歸來〉是黃錦樹最新短篇創作,就這樣把人引進了傳奇裡,畫卷悠悠展開,老人說了許多故事,鬼火眼前飄過,老虎利爪爬劃著車玻璃,傳來淒厲的尖音,還有百歲大鱉的肉、迷濛甜香、神祕黃布包,最後看見那未曾出世的嬰孩,「只要不提起死去的,就好像他從不曾死去。」承受不了的,以另一種方式回來...


歸來

黃錦樹

 

白蓮教某者,山西人,燒巨燭於堂上,戒門人恪守,勿以風滅。漏二滴,師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暫寐;及醒,燭已竟滅,急起爇之。既而師入,又責之。門人曰:「我固不曾睡,燭何得熄?」師怒曰:「適使我暗行十餘里,尚復云云耶?」   --《聊齊誌異》〈白蓮教〉

 

1

有空去看看二舅吧,他提了好多次了。母親一面提著紅色塑膠水桶澆著那幾盆種在廢鐵桶裡的菜說,難得你這次回來的時間較長。

伊說,舅媽過世後,他更孤獨衰老了。但他好像有甚麼話要和你說。

近年你們其實並不常見面。自從你離鄉之後,往往得隔上幾年才見得上一次,和所有離鄉的孩子一樣。雖然你之離鄉念書,有賴於他無私的支持,但你和妹妹都儘量避免多花他的錢,飛機票並不便宜。因此你不常回鄉。返鄉時就會儘可能長時間和他聚談,聽他「車大炮」,就像是和父親相處。

你們一直借住他在鎮郊的那間房子——那是間標準的新村屋,後院有一口井,屋後還有一小塊空地。母親常年在那兒種著香蕉、芋頭和幾畦菜,養十幾隻雞,靠幫人割膠養大你們。

從小他給你們的印象是生性風趣,愛「車大炮」,是親戚裡極少數會講故事的人,不會板著臉教訓人。不知是先天的殘疾還是後天受的傷--也許是那場車禍--他看東西有點斜眼的壞習慣。斜眼看人,一向會被誤會是有輕蔑意味的。

你們也知道他的故事荒誕不經,不能太當真,但那也是百無聊賴的生活必要的調劑,可以讓索然無味的日子變得略有滋味。但也許因此,你們更愛聽他說故事。

他們在你們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夫妻的典型,相較於親族裡其他的夫妻檔──那各式各樣的怨偶,輾轉傳來的種種怨怒。他們之間似乎總是客客氣氣、開開心心的。但二舅媽沒有生小孩。也許終究是一大遺憾,因此對親族裡的孩子們都很好,對你們尤其是。這在過年包紅包時最為清楚。

外婆在世時,常會私下講衰他們因為太年輕就談戀愛,她的身體一定是「被你二舅——玩壞了。」但二舅顯然很愛她,自石器時代以來。他常以一種誇張的語調、目中無人的姿態對你們說,他和舅媽是小學同學,她的位子就在他前面,她每天都綁著兩條辮子。而他每天最快樂的事就是可以一整天看著她的背影,撫弄她的髮辮,一直看著她長大。但他有時候也會作弄她,就像任何那年齡的孩子那樣,把黏人草的種子偷偷埋入她的辮子裡,「看看會不會發芽」。

「我每次都拿全班第二名。」二舅總是喜孜孜的指著舅媽。「她第一名。」

聽他重述這些話時,舅媽即使中風後疲憊不堪,臉上還是會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得意神情。那嫵媚的回眸,年輕時必伴以辮髮輕揚的吧。但那笑容,一直保留到風燭殘年,臉皮皺了,目光依然明麗動人,好像是個甚麼信物似的。

說不定小學時她就經常那樣轉過頭,回應坐在後頭癡望他的目光。那讓他們早熟。

但那一班只有八個人。全校六個年級還不到五十個人。荒漠般的園坵裡的華文小學。

小學念完他們都沒能繼續升學。和那時代大部分的孩子一樣,家裡各自為他們找了認為他們可以勝任的工作。女的幫傭,男的到芭場裡去出賣勞力。但那時可能就在一起了,一直廝守到晚年。

 

二舅常年都在半島深處的油棕園裡工作,帶領一大批工人,負責管理種植園。那種洋人(或洋人留下的)的種植園,裡頭都有個幾乎自足的生活社區。有配給的磚造宿舍、小學、簡易加油站、雜貨店(兼小吃店)、足球場、羽球場等。他和舅媽長年住在那裡,從外頭的小鎮驅車進去都要耗上好幾個小時。除了由他親自開車接送,就只能搭工人的貨車,相當不便。從小學到中學,你曾多次在較長的學校假期(俗稱的「大放假」)到那裡與他們同住,跟隨他到原始林大河邊釣巨大的吉羅魚、美味可口的蘇丹魚、筍殼魚、多曼;他還向經理借來獵槍打山雞、鼠鹿和四腳蛇——偶爾的。在舅媽絕妙的廚藝烹調下,那都成了美味的盤中餐。

你在那裡學會釣魚、釣蝦、抓螃蟹、游泳、打魚、甚至打獵——初次體驗獵槍的後座力;初中後也學會了開車,在紅石子路上橫衝直撞,一任塵土飛揚。那裡沒有任何警察,更別說交警。

英國人來之前,那裡廣大的園坵是綿延百里、古木參天的雨林,但如今幾乎砍得一棵都不剩了。雖然油棕園裡時時可見尚未完全朽滅的巨大黑色樹頭,一任白蟻啃蝕。夜裡燈火掠過時,常會誤以為是甚麼巨大的怪物躲在樹林裡。

當然你也學會以長刀割下油棕葉、切下大串球果、以鐵釵把果甩上卡車尾……諸如此類的。高中後你幾乎就可以獨當一面,以簡單的馬來語帶領一批印尼勞工,完成他指派的任務。他付給你可觀的工資,好讓你去買一部中古摩哆車、收音機。如果沒離鄉念書,憑著那些年跟他學習的技能,大概也足以謀生。但你漸漸不耐油棕園景致和生活的單調了。

你油然地佩服舅媽,她的生活更其單調,也許因此把心力都花在精細的烹調食物——尤其是極費功夫的娘惹菜——單是切小洋葱頭就搞上大半天。臨帖,抄佛經,抄寫《金剛經》。她的祖父曾經是馬來半島有名的書家,怪異的是,不是寫招牌匾額出名,而是墓碑。一般人的墓碑都用制式的書體,由工匠鑴刻,只有少數特別講究的文人、學者,或附庸風雅的仕紳,才會要求由書家題寫,多半還是人還未死就請他先寫好。那代人有那代人的豁達。她因此流傳了一手氣勢磅礡的行楷。

有一回跟著舅舅,坐在載滿油棕果的囉哩車副駕駛座上,到遙遠的提煉廠去。那得穿越彷彿無邊無際的油棕林。那一身鱗疤創痕的樹,其實像是一株株巨大的、恐龍時代的草。樹與樹間疏疏的間隔開,但夜來時填塞其間的是無盡的、稠密的黑暗。還好一路順利。只是那路的漫長令人昏昏欲睡。就在那晚,長夜漫漫,他說了許多故事。有的是說過的,大概他忘了自己曾經說過;譬如那耳中小人的故事。有的是說過的故事的變奏,譬如那眼中小人的故事。茅山道士的故事。森林鬼火的故事。這是他說了無數次的。但因為身在相似的旅程中,多了層身歷其境的感受。那不僅僅是故事,好像隨時會具現為現實。既期盼遇上,又祈禱別遇上。

他說有一回他載著滿滿一大車果,可能載太多了——那是個大豐收的季節——他和跟了他很多年的工人阿九,車子竟在穿透那林中之時在途中出狀況了。輪子陷在黃泥路雨後被輾爛的舊轍裡,缷下一半的果後還是起不來,兩人都給輪子濺一身泥,全身汗。而時近黃昏,他們怎麼弄都起不來,然後天就黑下來了。唯一的希望是有另一部囉哩經過,幫忙拉一拉。但那只能看運氣,只能等待。在無盡的暗夜裡,抽著菸驅趕蚊子。除了尿急不得已外,都躲在車上,怕肚子餓的虎豹出來找吃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團橘黃的火就從林中深處飄來,悠悠蕩蕩的,直朝著他們而來。一團、二團、三團……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顏色深些,有的偏黃、或帶綠,就像是一家大小、叔伯兄弟,趕赴甚麼盛大的宴會。他們嚇得擰熄了菸,把車窗玻璃牢牢的旋上。只見鬼火在車玻璃外滋滋作響,繞了數匝。他們嚇得頻念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把從泰國古廟求回來的佛像墜子緊緊握在手心,然後聽到手心裡輕微的爆裂聲。好一會,那些鬼火方一沉一沉的,下墜又浮起,浮起又下墜,好像有一群鬼提著燈籠。就那樣遠遠的離去,只留下無盡的黑暗。他倆嚇出一身冷汗。也許因為車窗絞緊了,太悶的緣故。鬼火走後,只見各自的佛墜都裂開了。車玻璃旋下,讓涼涼的夜風進來,再度各自點上一根菸,氣喘吁吁的。看看手錶,赫然已是午夜。然後他們緊急擰熄香菸,快手快腳的把車玻璃旋上。二舅說他聞到一股強烈的騷味 ,而且非常迫近。然後甚麼巨大的東西跳上引擎蓋,車前方一沉。一把極其尖銳堅硬的東西刮著玻璃——從左上方到右下方,聽得他們渾身發抖,令人起雞母皮——還有那股刺鼻的臊味。

二舅大膽的打開手電筒,但立即關掉。那瞬間他們看到兩顆碧綠的大眼珠,有乒乓球那麼大,在擋風玻璃外熒熒發著光。雖然是稠密的黑暗,但依稀可以看到牠呼出的氣在玻璃上成了薄霧;擠得蜷曲的粗韌的鬚,張開的大口,大而尖的米黃色齒牙,在玻璃上滑動。咬著咬著,咔嗞咔嗞的咬掉了雨刷,後來也咬掉了望後鏡。後來牠還跳上了車頂,還在被壓扁的地方留下一大泡惡臭濁黃的尿。玻璃上密密麻麻錯雜的刮痕,以後在大雨中開車,雨水就再也不曾刷淨。


圖:資料圖庫

他說幾乎嚇到尿褲子的阿九,脫險之後就回家鄉結婚了,那女孩被他玩大肚後他就遠遠的躲開了,孩子都五歲了。他說他才不想那麼早當爸爸。養家多辛苦啊,錢不夠用。當了媽的女人又很煩的,會像你媽那樣管東管西,不能賭又不能喝酒,又不能再去找別的女人,還會被一起出來玩的死黨笑。但被鬼火和老虎圍困時,他對佛祖和觀音許了願,如果他逃過這一劫,他將返鄉承擔該承擔的一切--就算那孩子是別人的種他也願意承受。他懷疑那女人不知道去拜了甚麼神。

在即將穿過那片樹林、已可遙見前方的小市鎮時,他說了個外公的故事,還說是他父親親口告訴他的。

外公年輕時曾經是獵人。從唐山下南洋後,結交了三個同為豬仔的好友。一個務農,也是最早成家的,老婆小孩都是從唐山帶過來的。另兩人也是很好的獵人,一直是單身。那最早成家的房子,是好友協助到原始林去砍伐成材當棟梁蓋起來的,但那地方以前應該有人住過,有廢灶、廢井、老墳、一片老橡膠樹。那人從家鄉帶了幾個金條過來,經宗親介紹,就把那小片地買了下來。小房子蓋好後,一家三口過著安居樂業的日子,後來更添了個女兒。老朋友也會不定期的造訪,尤其是他們需要幫忙的時候,搭雞寮,挖井,砍樹,圍籬芭。

可是那一回,在一場漫長的季風雨後,他們想說好久沒見到那朋友一家了,幾個朋友就相約去拜訪——那個年代交通不便,頂多就是騎著腳踏車。穿過雨後泥濘的路,抵達那地方。一如往常的,兩隻狗以吠叫相迎。因為認得他們的味道,很快的就朝他們搖尾巴了。狗鍊在屋旁寮子的柱子上。那家人的腳踏車安靜的擺放在五腳基上,前後的車輪都還是結實飽脹的。

房子門虛掩,推開後,只見裡頭都沒人。貓也在,高高的躲在梁上。房間裡衣服、床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當年從中國帶來的皮箱也還在床底下,衣服看來沒少。廚房的鍋碗盤等都收拾得很整齊,米甕裡還有半甕米,米裡還埋著五六顆已經軟熟泛出甜香的人參果。眼看放下去會爛掉弄髒米,他們就把它們分著吃了。

仔細的,上上下下的檢視過了,他們判斷那一家人只是短暫的離開,很快會再回來。但也可能離開得太匆促。但即使那艘從森林沼澤裡撿來的圓滾滾的雕著魚鱗的獨木舟,也都好好的繫在屋旁。那木頭啊,他強調說,硬得像化石。他小時候還摸過的。很重很重,一下水一定沉底的。

狗看來餓了好幾天,他們只好煮了一鍋稀飯,用飼料誘捕了隻到樹旁草叢到處找吃的雞來殺了,人狗分了吃。狗應該知道些甚麼,但他們帶著狗四下搜找,但一無所獲。當然,腳印到處都是。幾口井也都找過了。

為了弄清楚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他們四人決定暫時住下來,等待朋友一家的歸來。

有人負責到鎮上去補給些米糧、食油、煤油、鹽,帶了幾套換洗衣服。經常到附近沼澤去釣魚、射殺那些到處飛的野雞、好奇的猴子,有時也捕獲大山豬。那一帶鄰近原始林,野獸極多,獏、穿山甲、石虎、果子狸,幾乎要甚麼有甚麼。三個獵人得以發揮所長,經常捕獵山豬到鎮上去賣。甚至漸漸建立了名氣。英國人槍管得嚴,打獵多是設陷阱,用標槍和長刀,只有一位獵手有一張弓。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但那一家人一直沒有回來。然後是四個月、五個月、半年、七個月……那家人竟然都沒再出現。

二舅說,那是外公平生遇過的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一直到臨終了還念念不忘。他們幾個就是因為這樣才從鄰鎮搬到這裡來,而後各自成家,幾乎都放棄了以打獵為業。一直到許多年後,幾個弟兄都還會輪流到那裡去住上一段日子。再後來,是不定期的去看看,打掃打掃。讓它好像還有人住,多少可避免附近閒逛的人去破壞,拆了牆去蓋雞寮甚麼的;甚至更大膽一點的,搬進去據為己有。

雖然後來有謠言說,是他們幾個合夥謀殺了那一家人,就近掩埋了,雖然屍體一直沒有找到。雖然是無稽之談,但那種荒郊野外,要埋藏屍體還真的不容易被發現。

但二舅強調說,外公和那幾個朋友都是非常善良的人,應該不會做出那樣有損陰德的事。外公那三個朋友,二舅幼年時還常見到他們到家裡來打麻將,他們的孩子也多是他幼年的玩伴、同學,住在同一新村的不同條街。「你媽媽也認識的。」

再後來乾脆從黑水河旁的觀音廟請了個分身安在裡頭。你外公手巧,那尊觀音像還是他親手刻的,木頭是他們從沼澤裡拖回的千年大樹頭。他年少時拜師學過幾年手藝,那觀音的容貌(muka)據說還是照他媽媽年輕時的樣子來刻的喎。

但二舅說,他有一回聽楊伯伯在喝了酒以後紅著臉說,那觀音微笑的嘴角,是那家失蹤的叫阿霞的女主人的。那是個有著美麗胸乳的白皙女人,常當著他們的面大大方方的給孩子喫奶。如果單獨在森林裡出現,會讓人以為是遇到女鬼。他有一次講故事,講到樵夫偷瞧見仙女下凡游泳,偷偷藏起其中一人的羽衣,強迫她給他當老婆,「就是那樣不屬於那世界的女人。」

說到那間廟,你就知道了。那地方離你母親工作的膠園並不遠,在一座小山坡上。雖然偏遠,但香火鼎盛,薰得屋宇黑漆漆的古意盎然,好似在那裡坐落了千百年。母親不止常到那裡上香,還經常去打掃、整理,因此你和妹妹都是熟悉的。你們甚至多次在那裡夜宿,在廟後方的小房間裡。你一直以為那是外公的產業之一。

以廟來說,它的前廳其實嫌窄,雕著龍鳳的大香爐和觀音像就幾乎把它塞滿了,容不下幾個人。你一直納悶怎麼把廟蓋到那麼偏遠的地方。而且有著及膝高的厚實原木門檻,原來是為了防止學步的幼兒偷跑到外頭。

這故事讓你想到母親說關於二舅的一句評語:一片葉子他就可以講成一片樹林。一根羽毛講成一隻雞。

他學會講話不久,就很會講一些有的沒有的。外婆很不喜歡,懷疑他投胎前沒洗乾淨。外公也有幾分怕他。

如果他是他們親生的,多半就會讓他多念一點書,或許會是個出色的歷史學家。(未完)

---本文摘自〈短篇小說〉雙月刊 第16期 十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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