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稹 一個非典型「渣男」的愛情往事。(圖:LIFE 生活網資料圖庫)
讓我們一起回到貞元十五年(七九九年),見證一下元大帥哥是如何高段位地踐行「余真好色者」這句自我宣言的。
那一年,我們的元稹同學剛剛二十一歲,青春蔥蘢,風華正茂,在河中府任職一個小小官吏,官小事少,便終日四處遊冶。
當時河中府轄區內的蒲州東郊,有一著名寺院,名曰「普救寺」,香火盛極。因寺中方丈精熟詩文,元稹便隔三岔五來訪,與方丈談經論道。方丈愛其才華,常將其留宿寺中,後來更乾脆專設客房,任其隨意借住──視為「西廂」房。
當時的元稹何曾想到,在這佛門清淨地,竟有一段聞名千古的愛情故事正待他粉墨登場、傾情演繹。
當年冬天,有一崔氏孀婦攜一雙兒女自博陵歸長安,途徑蒲州,亦投宿於普救寺。元稹與其同宿寺中,閒來攀談家世,意外發現崔氏竟為自己遠親姨母,多年未見,以至相見不相識。不幾日,因當地駐軍統帥去世,軍隊嘩變,士兵們在蒲城作亂,大肆劫掠。崔氏大為驚駭,其一介婦人兼稚子弱女,路途中又攜著萬貫家財,遭此動亂,何以自保?
關鍵時刻,我們元大帥哥的主角光環應驗了。
元同學官職雖小,但瀟灑愛耍,平日裡常和各兄弟單位的同僚們一起喝酒擼串、打成一片。故此兵亂發生後,他鎮定自若,隨手一個電話就讓軍中將領派了大隊人馬守護普救寺,解了姨母的後顧之憂。
一場動亂催生的風流奇緣,就這樣揭開序幕。
軍亂結束後,已是來年春時。
感於元稹護其一家周全,崔氏特地設宴答謝。並正式叫出自己的一對兒女拜見元稹,行兄長之禮,以示不忘活命大恩。
元稹就此見到了自己十七歲的遠房表妹──崔鶯鶯。只見她在母親的千呼萬喚下方才娉婷而出,一襲素服,不施粉黛,卻「顏色豔異」「光輝動人」。
一見之下,元稹立時驚為天人,目為之眩而神為之迷,魂為之銷且魄為之奪: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所心心念念的「物之尤者」嗎?!此後,宴席上姨母說了些啥,元稹全無所聞,滿心滿眼裝的都是表妹清麗絕俗的倩影:
鶯鶯詩
殷紅淺碧舊衣裳,取次梳頭闇澹妝。
夜合帶煙籠曉日,牡丹經雨泣殘陽。
低迷隱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
頻動橫波嗔阿母,等閑教見小兒郎。
其間他也曾鼓起勇氣,試探搭話,結果妹子全程高冷,一言不答。宴會之後,無由再見,元稹思之若狂,以至「行忘止,食忘飽」。神魂顛倒之下,拉來鶯鶯的婢女紅娘大訴衷腸,請其代為傳情達意。沒想到,紅娘聽了完全不買帳:「喜歡我們小姐就三媒六聘來提親呀,找我有啥用?」
元稹一聽,趕緊甩出苦情牌:「好姊姊,三媒六聘少說也得三、四個月,到時我早都相思致死、枯骨一具了,還娶個什麼親?您且給我燒香吧!」
這事兒要換個長輩在場,說不定會狠狠㨃回去:「好嘛,三、四個月都等不了,您那是喜歡嗎?你那是饞人家的身子,下流!」
然而年輕的紅娘同學就單純得很,被感動得一塌糊塗不說,還幫著出謀劃策起來:「我們小姐是矜持自重的正經姑娘,隨意告白肯定沒戲。」
「不過呢,她是個文藝女青年,最喜詩詞歌賦,你要不投其所好,寫詩撩撩看?」
元稹一聽,大喜過望,滿腔相思化為滔滔詩情,兩首《春詞》揮手即就:
春來頻到宋家東,垂袖開懷待好風。
鶯藏柳暗無人語,惟有牆花滿樹紅。
深院無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
等閒弄水浮花片,流出門前賺阮郎。
兩首詩裡不僅都暗藏了「鶯」字,最後一句更撩得明目張膽,借東漢阮肇入天台山被仙女招為夫婿的典故隔空喊話:
「妹子呀妹子,你何不像『水浮花片』那樣順流而出,和我這個有情郎雙宿雙飛呢?」
委託紅娘遞詩傳情後,元稹忐忑地等待著表妹的回音。沒想到,事情進展出奇順利,當晚,紅娘就帶來了鶯鶯的答覆:
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元稹展信覽畢,喜之不盡。一則喜的是,表妹居然同意了。詩中分明暗示自己可於明日月圓之夜,翻過籬笆,與其花園幽會;二則喜的是,沒想到妹子不僅長得俏,詩才還這麼好,這是什麼天仙人物啊!
此時,被愛衝昏頭腦的元稹哪會想到,才貌俱佳的鶯鶯表妹要給他的「驚喜」可絕不止此。
第二天,元同學深覺度日如年,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等到夜幕初,圓月將升,他便迫不及待逾牆赴約,心裡既緊張又興奮。然而萬萬沒想到,等待他的卻不是腦海中預想了無數遍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你儂我儂、互訴衷腸……
取而代之的是──一堂嚴肅認真的思想品德課!
姍姍而來的表妹非但沒有投懷送抱,反而面色冷峻地告誡他不應仗著有救人之恩就心生邪念……更義正詞嚴地斥其輕薄如此,與肆意劫掠的亂軍又何異之有?!
一通犀利說教之後,姑娘幡然轉身,決絕而去。
徒留元稹風中凌亂,一臉茫然。
初戰不捷,元稹深感無計可施,熊熊愛戀之火只得獨自燃燒。誰承想,不幾日後,事情竟又峰迴路轉,奇變陡生。
某夜,正當元同學輾轉難眠,哀嘆佳人再無可及時,鶯鶯來了。是時,斜月晶瑩,幽輝半床,眼前的鶯鶯眉目低垂、不勝嬌羞,全沒了平日的端莊高。元稹癡癡良久,恍如夢寐:
「咦?之前表白被罵,如今深夜逕自來,妹子您這玩的是哪一齣?」
電視劇都不敢這麼編啊!
資深女文青鶯鶯同學這一通謎之操作,我猜不僅元同學掐著大腿懷疑是做夢,吃瓜群眾也是目瞪口呆,瓜皮掉了一地。
呵呵,凡事不能只看表面。眼前的一幕絕非元稹夢境,更非姑娘亂了心性,事實的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鶯鶯對表兄同樣是一見鍾情,芳心早許。
嘖嘖,你說這麼一個眉目如畫、瀟灑倜儻而又多才多藝的表兄往你跟前一站,你是鶯鶯你動心不?我看何止是動心,想直接撲上去的迷妹估計也是大把。
但鶯鶯能這樣嗎?
不能呀,人家可是當時社會背景下家教嚴束、恪守禮法的大家閨秀。
所以她在接到表兄的情詩後,雖一時芳心難抑,回了那首柔情蘊藉的《明月三五夜》,但冷靜下來後,男女大防的理智卻又重新占據上風,以致雖去赴約,卻違背本心,拒表哥於千里之外……
可心弦畢竟已被撥動,再加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紅娘幫著煽風點火、兩邊攛掇,鶯鶯在經歷了激烈的內心矛盾和思想鬥爭後,終於決定背棄封建禮教,奔向自由愛情!
於是,也就出現了前文中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
讓我們再回到當時。
被佳人從天而降弄得暈頭轉向,不知所措的元稹,對妹子這曲折的心路歷程一時雖未必參悟得透,但朝思暮想的心尖尖上的人,忽在這花香月明之夜盈盈而來、眉目含情,試問天下男子又有哪個能坐懷不亂呢?
於是,兩相愛慕,春宵一度後,元同學的豔詩名作《會真詩三十韻》,誕生了: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
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
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
羅綃垂薄霧,環佩響輕風。
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
……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
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眉黛羞頻聚,朱唇暖更融。
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
汗光珠點點,發亂綠松松。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
留連時有限,繾綣意難終。
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
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
……
開頭先交代了月夜幽會的環境氛圍,最後則是兩情相誓,互贈信物。
中間的內容……由於比較限制級,我表示拒絕翻譯。
唐人李肇的《唐國史補》曰:「元和以後……詩章則學矯激於孟郊,學淺切於白居易,學淫靡於元稹。」
嗯,可以說是絲毫沒有冤枉元同學了。
一夜歡會後,正當元同學以為從此能和表妹郎情妾意、比翼雙飛時,鶯鶯卻像白居易詩中描述的那般: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一如朝雲飄散,十幾天閉門深閨,杳無音信。
再次迷惘不解的元稹,只得託付紅娘把剛剛寫就的《會真詩三十韻》轉交而去,再表衷腸。
收到這首詩後,鶯鶯可能終於確信表哥對自己的感情並非一時色起,而是實屬真心,於是她再次鼓起非凡勇氣,徹底背棄禮教束縛,一頭扎進了愛海情波之中:「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
自此,她暮來朝去,夜夜與元稹西廂私會,兩情繾綣,難捨難分。
一個月後,元稹西去長安,報名當年秋天的吏部考試。事一甫畢,他便重回蒲州,再會鶯鶯。在元稹那些日後追憶的詩文中,我們仍可一窺當時這對愛侶的甜蜜日常:
憶得雙文通內裡,玉櫳深處暗聞香。
憶得雙文人靜後,潛教桃葉送秋千。
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
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
詩中的「雙文」,即暗指鶯鶯。
二人有時屋內訴情衷,有時靜夜蕩秋千,有時月下捉迷藏,還有時園中嬉鬧、插戴滿頭花草……跟天底下所有熱戀的人兒沒什麼兩樣,只要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是幸福的味道。
可惜,最後還是應了那句千年不破的老話──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轉眼間,春去秋來,吏部考試的日子到了,元稹必須再赴長安。
臨行的前夜,鶯鶯為其鼓琴送行,然而數聲之後,便琴音哀怨,難以成調,最後一曲未終,便情難自已,擲琴灑淚……或許,聰穎如她,在此刻便已然預料到了故事最終的結局。
元稹至長安應吏部試,初戰不逮。
素有大志的他深受打擊,不敢再溺於兒女私情,就此滯留京城,刻苦復讀。
初時還有禮物書信寄達鶯鶯,但隨著其為了博取功名而不斷拜謁高官豪門希求引薦,他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想要出人頭地、步入仕途,門第和權勢的力量實在太重要了!
恰在此時,他通過好友李紳(寫「汗滴禾下土」的那位)結識了官任京兆尹的韋夏卿。韋夏卿對一表人才而又年少才高的元稹十分賞識。而且好巧不,他家裡還有一位備受寵愛、待字閨中的小女兒──韋叢。
此時,就不得不交代一下元稹的家世。其八歲喪父,門勢衰微,跟隨母親投靠舅族,寄人籬下。兒時連學堂都去不起,全靠其母親自教授。
為了盡早自立,他沒能像白居易、劉禹錫一樣苦讀到二十幾歲再參加最為榮耀的進士試,而是十四歲就孤身赴長安,考取了相對容易的明經科,盼能盡早謀生養家。想想看吧,連苦大仇深的杜甫杜大叔,都啃老啃到了三十多歲,才到長安考進士、找工作。相形之下,元同學的成長經歷,真可說是相當艱辛了……所以當身居高位的韋夏卿伸出橄欖枝,意欲招其為乘龍快婿時,急切想要改變命運的元稹意識到,這是不能錯過的機會。
此念一動,他對鶯鶯的「始亂終棄」也在所難免了。於是,在離開蒲城三年,並終於通過吏部考試而授官校書郎後,元稹與韋叢成婚。
一夢何足云,良時事婚娶。
當年二紀初,嘉節三星度。
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蘿附。
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
你看,娶到家世顯赫的高門貴女,從前和鶯鶯的纏纏綿綿就成了「一夢何足云」了。
元稹可能完全不會想到,僅因背棄了鶯鶯,自己幾乎就成了唐代詩人中最為聲名狼藉的一個──硬是被圍觀群眾連追帶堵,罵了一千多年的「渣男」。
對此,我猜他或許會覺得滿冤的:自己雖娶了韋叢,但鶯鶯也有另覓良人,結局並不悲涼;何況除此之外,自己這輩子也並沒啥其他大的汙點嘛。
說的倒也是──娶韋叢雖有攀附豪門之嫌,但成婚第二年,岳父就過世了,並沒為他的仕途帶來多少實際的幫助。可他和韋叢卻一直是恩愛甚篤的,後來韋叢早逝,他寫過很多情真意切的悼念詩。
在家庭裡,他算得上是合格丈夫;仕途上,他則剛直不屈,膽氣驚人,任監察御史時,查辦貪官汙吏,直接是一串一串往下擼,得罪了數不清的官場大佬。一生雖四處被貶,但每到一地,都頗有政績是個很有實幹精神之人。
修身不言命,謀道不擇時。
達則濟億兆,窮亦濟毫釐。
濟人無大小,誓不空濟私。
你看看,他這表達人生志向的詩,比白居易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境界上還要更高一籌。說到底,他的人品並沒有那麼不堪,不然也不能和路人緣超好的白居易做了一輩子的莫逆之交。
那麼,問題就來了──本就不是所有戀愛都能開花結果,白居易也沒娶成湘靈嘛,分手的人千千萬,為啥大家偏偏只罵元同學呢?
解鈴還須繫鈴人,答案還得從《鶯鶯傳》上找。在這部自傳小說裡,對於因何背棄鶯鶯,張生給了這麼一段冠冕堂皇的解釋: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翻譯過來就是:崔鶯鶯太美了,是尤物,是妖孽,變幻多端,紅顏禍水啊!我的品德戰勝不了她的誘惑,所以只能克制自己的感情,拋棄她、離開她!
嘖嘖嘖,你瞅瞅,這是什麼清奇的腦迴路啊!都能把人氣笑有沒有!
常規渣男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元稹可好,相當主動但不負責也就罷了,完事兒還往人姑娘頭上呼啦扣一屎盆子──愛慕時誇人家是仙女,想分手就怪人家是妖孽,敢情群眾還得發面錦旗,誇你分手分得好分得妙是不是?
為了強行洗白自己,不惜如此汙蔑曾經的戀人,實力演繹了什麼叫作「分手見人品」──就問大家不罵你罵誰?!
而且這還不算完,大概與《鶯鶯傳》同期,元同學還寫過這麼一首詩:
有美一人,於焉曠絕。
一日不見,比一日於三年,況三年之曠別。
……
矧桃李之當春,競眾人而攀折。
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皚皚之如雪。
……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
……
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
──《古決絕詞》
大致意思是:我愛著一個絕代佳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何況如今我們已闊別三年,我的思念可想而知!我們長久分隔,而她又豔若桃李,一定會引得眾人攀折。我如浮雲般在外漂泊,如何能確保她像白雪一樣堅貞潔白呢?我固然首先得到了她,但又怎能保證她不會被別人奪去呢?彼此像牛郎織女般天河相隔,什麼事兒都有可能發生呀!
說實話,這首詩的確是太過小人之心。
別說女人義憤填膺,連男人都看不下去,紛紛扔刀子。
但大家有沒有想過:元同學究竟為什麼要在《鶯鶯傳》裡寫那段令人吐槽無力的渣男語錄?又為什麼要寫這首招黑無數的薄情之詩?
戲這麼多,難道僅僅因為欠罵?!
答案很顯然不是。真正的原因,依然藏在他和鶯鶯的故事裡。
《鶯鶯傳》的最後,男已婚、女已嫁,元稹有次經過鶯鶯婚後的住處,忍不住登門拜訪,求以表兄身分一見。鶯鶯的夫婿傳話後,她卻始終不肯出來,而是讓婢女傳了一首詩:
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元稹於是悵然而去。
幾天後,他要離開當地,鶯鶯又遣婢女傳詩一首: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既然已捨棄了我,何必再來打擾。還是把曾經對我的心意,用來好好珍惜您的妻子吧。──嘖嘖,瞅瞅人家鶯鶯這境界,分手了不撕扯不怨恨更不搞什麼曖昧,還能為前任的現任著想……甩前面各種強詞詭辯的元同學一萬條街啊!
我不清楚元稹是懷著什麼心情離開的,只知道從此他們就散入茫茫紅塵,再也沒有了彼此的消息。
但,元同學對鶯鶯的懷念卻終生未息。
元和四年(八○九年),元稹三十一歲,任監察御史出使四川,夜宿嘉陵驛站。是時牆外花香浮動,月照半床,一如自己與鶯鶯西廂初會之情景,他由是心潮起伏,徹夜難眠:
牆外花枝壓短牆,月明還照半張牀。
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
一句「無人會得此時意」,恰將隱祕心事洩漏無疑。有時,佳人也會盈盈入夢,醒來後,他感到彷彿又一次經歷了那別離的淒痛:
夢昔時
閒窗結幽夢,此夢誰人知。夜半初得處,天明臨去時。
山川已久隔,雲雨兩無期。何事來相感,又成新別離。
元和十四年(八一九年),元稹四十一歲,去往外地上任的途中。某個清晨,他被遠處寺院的鐘聲驚醒,二十年前普救寺的往事便驀然湧上心頭: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
猧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
直到臨終的前一年,看到「花枝滿院」「月入斜窗」之情狀,他對鶯鶯那深藏心曲的隱祕之情,依然會被深深攪動:
鳳有高梧鶴有松,偶來江外寄行蹤。
花枝滿院空啼鳥,塵榻無人憶臥龍。
心想夜閒唯足夢,眼看春盡不相逢。
何時最是思君處,月入斜窗曉寺鐘。
何時最是思君處,月入斜窗曉寺鐘──恆的愛戀,深沉的思念,在這個酷似當年情景的春夜裡,都化作無比的落寞和惆悵……
至此,前面問題的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
那就是,元稹之所以在《鶯鶯傳》中做「紅顏禍水」的文過飾非之論,又於詩中對鶯鶯無端揣測詆毀,乍看都是為自己背棄鶯鶯而狡辯自護,但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他依然深愛著鶯鶯啊!
只不過,這愛顯然已因他的自私而呈現出扭曲的形態:因為依然愛,卻又不得不為了前途而忍情捨棄,才會不斷編造這種種緣由自我麻痹,強行使分手的行為合理化,以此來擺脫那難以自持的矛盾和痛苦。
可惜,這些話既沒騙得過世人,也騙不了自己。
從前,我在其他文章中只要提及元稹,必罵渣男,鄙夷之極。而如今,我只想嘆息──他固然放棄了鶯鶯,但那從未消逝的愛與思念,卻何曾放過他?
王家衛的電影《東邪西毒》中,有一段經典台詞:「當你不能夠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這份心情,其實元稹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寫了出來: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本文摘自原點出版《每天追一齣大唐詩人穿越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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