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那些人一履彊小說》系列八、兩個爸爸一個媽媽

那個時代,那些人一履彊小說》系列八、兩個爸爸一個媽媽

優傳媒 2019-10-26 00:00

老楊和老馬是戰場上的生死好友,由於同鄉,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互拜為兄弟。(圖/翻攝自pixabay)

 

《卷首語》

那個時代,那些人,曾經與小說家履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共同夢想回家的路。

那時,少年軍人履彊從那些人,身上的疤痕、汗臭、鄉音以及沉默著飲酒的姿勢,看到那些人,像潮間帶湧上岸,却又回不了遠方海域的蟹,倉惶而憤怒的神色。

履彊總靜靜傾聽他們鄉音中的心事,於是一篇篇關於老兵的故事,便成為履彊文學的沃土。

如今,那些人或已凋零,那個時代的潮起潮落,似已被遺忘。讓我們重讀履彊的小說,重溫那個時代的夢與家國之思。

而在時代的潮汐間,履彊也曾以本名「蘇進强」在政治上的浪尖上有過一頁風雲,但他終究回歸作家的身份,準備將近代的這些人、這些事,也許是政治,也許是人性,也許是您我都熟悉或不為人知的祕辛,寫成系列小說,讓我們看下去。

 

作者/履彊

來到田洋村,倏忽已兩年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這裡的已無關緊要,此後,我將永遠懷念這裡。但我不得不承認,在甫向田洋國小報到之時,我對這裡著實沒有好感。

 

我和孩子們及田洋村村民打成一片,有一次,家庭訪問中,我認識了老馬、老楊,他倆的故事令我驚愕不已、難以置信,但眼前的事實,卻不容否認。由是之故,我對人生的態度得以趨向成熟、穩重,對以往的某些缺憾心存感激──沒有撞擊,鐵怎會成鋼呢?

開學不久,學校命令級任老師要逐一實施家庭訪問,因為到課率太低的緣故。校長說:我們這間學校要辦得好,首先要解決的便是學生人數,年復一年,逐年減少的狀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了,老師們,自強不息啊!

馬楊林是我班上的學生,整天白癡般地張著嘴巴,涎著口水。他不是乖孩子,但精力過人,平時喜歡打架,會唱曲調模糊的山地歌,和一些流行歌、民歌。

依址找到了棕櫚鄉田洋村七號,我看到懸在門口上方的名牌計有三塊:

 

馬 楊 林

 

我正在詫異之際,馬楊林跑出來開門。

一個壯碩的漢子,咧著嘴露出白亮的牙齒,連連喊著老師好、老師好,接著是一串朗笑。略一遲疑,我決定不主動和這位顯然是家長的漢子握手,以免手指受傷。

 

「是馬先生?」我問,看了看馬楊林那小子。

「哎,我姓楊,請指教。」

「啊,抱歉!」聽他口音是四川人,我便以捲舌的四川鄉音致意,這時,我也才發現他的腳有些跛。

「那──你爸爸呢?」我問害羞低著頭的小子,同時伸手拍了他一下肩膀,「別緊張嘛!老師只是來聊天。」

「啊,我就是。」楊先生笑道,「我就是!」

 

我一時語滯,無法舒平僵硬的舌頭。

 

「馬楊林最調皮了,成績不好哦,老師。」楊先生撫著馬楊林青葱般的頭,眼裡溢出關愛之情。

「他很聰明,只是希望他每天都能上學。」對每一位家長,我都這麼說。

 

楊先生又哈哈哈朗笑。我正要告別,竹林裡走出一個與楊先生年紀相仿的男子,一副割筍的裝束。馬楊林跑向他,喚道:「爸,老師唔。」

「你好,老師。」舉手向我行個軍禮。

「我的兄弟。」楊先生向我介紹道。

「哦!」我無法拒絕沾著泥土、伸到面前的手。

 

我回到宿舍,正要吃速食麵,馬楊林握著兩支嫩白的筍,在窗口向我招手。

 

「老師,爸爸要我送來的。」

 

我開門讓他進來,他卻想溜掉。「別跑,馬楊林。」我嚴厲地制止他,他怯怯地回身過來:「老師。」

 

「來,老師請你喝杯汽水。」我接過筍子,「謝謝你爸爸。」

「也要謝謝我啊!」小子兩顆眼珠碌碌轉著。

「好,也謝謝你,馬楊林──」我溫和地讓他坐下,用指甲在筍皮上掐了一下,「很嫩,一定好吃,是誰種的啊?」

「爸爸啊。」

「誰?」

「爸爸啊。」

「誰?」

「老師,是、我、爸、爸!」他湊到我面前,大聲。

「爸爸?那一個?」

「兩個!」

「兩個?」

「我!兩個!」馬楊林嘻嘻地笑著,「老師,我有兩個爸爸,一個媽媽。」

 

我心中一顫,思忖著,這是一件多麼荒謬的事!

 

「媽媽呢?」

「回山上去了。「馬楊林說,「老師,我爸爸說下次要請你客,他說你是小同鄉。我要回去了,老師再見!」

 

過了幾天,座位上失去了馬楊林的影子。對這麼個問題家庭所製造的問題孩子,我能說什麼,但基於職責所在,我再度來到竹林。屋子裡只有一隻土灰色的狗,朝我汪汪叫著,顯然並沒有人在家。正在附近種花生籽的婦人說,楊先生生病了,正在鎮上陳外科住院治療,並問我有什麼事,要不要託付什麼東西──指的是慰問品,這是田洋村富人情味的一面。婦人又說她丈夫將在下午前往陳外科探視病人。我回答道,我將自己前去。

 

小鎮距田洋村約十公里,是附近農鄉人文薈萃、交易買賣的據點。簡陋但堪稱宏大的陳外科醫院,竟也是唯一令鄉人們心安的診所。我走進去,迎面是市場般的喧囂,大夫們權威而親切的態度,當是他們樂於受診的最大原因。老楊住在二樓病房裡。

 

眼前的一幕,使我尷尬極了,好在彼此都是男生,才沒有那麼難堪。扶著老楊的老馬,很坦然的喚我坐下。他正協助老楊解手。我聞到一股惡臭,比諸農舍間骯髒的廁所有過之無不及。因為招呼我的緣故,利便器──一種塑膠馬桶,沒有對準老楊,以致床下漏滿了濁黃的液體。

 

「哎哎。」老楊顯然是不安的。我裝作閱讀牆上人體解剖圖,避開視線。

「沒有關係啦,來,拉完,拉完,好!再來,來,嗯,用力,好!唔,對了,大夫講通了便,就表示沒有問題了啦。」老馬扶好利便器,像哄著嬰兒般細聲軟語。

「是啊是啊!」我呼應道。

「好啦!這不是好了嗎?嘿嘿。」像滿意的父親,老馬笑了笑,又替老楊擦了屁股,讓他躺下。

「等會兒啊。」老馬對我粲然一笑。

「沒關係,沒關係,你忙好了。」我把攜來的奶粉置在茶几上。老楊翕動著嘴唇:

「老師,謝……。」

「那裡,你好好休養。」

「快好了啦!」老馬彎腰,拿起利便器,端向盥洗間,還邊安慰病人。

「唉,在戰場上,槍裡來,彈裡去,也沒傷我一根汗毛,想不到脫了軍裝才幾年,就一身病。「老楊手抓著棉被一角,「真不甘心哪!」

「楊先生,快別胡思亂想,小災小病的,有啥大不了的,病好,又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老馬進來,嘴裡不讓閒著,「是嘛,王老師說的是,哎,老鄉,幹嘛呀?好好躺著,苦了大半輩,趁機歇歇還嫌累啊,赫!」他又彎腰,手裡拿抹布去擦拭床下那一灘穢物,又走出去。

「我這兄弟。」。老楊哽咽道,搖頭,「拖累了他。」

 

我替他拭了眼淚,心中一酸。金戈鐵馬,百戰沙場的老兵,一朝臥病,鐵漢成了軟泥,隨人搬弄。善感的我,想到他們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如江水東去,保了老命,解甲歸田,卻剩下一具病體,也不禁陪著老楊難過半天。

老馬進來,看我眼眶濕紅,別過臉打著哈哈。

 

「春花?」老楊顫聲問道,「還沒有來?」

「春花,還沒有,唉,老鄉,幹嘛呀!她要走就由她去,叫她回來折騰你不?」老馬轉向我,「老師,真抱歉,她把馬楊林帶走了,沒有請假。」

「哎,沒關係。」我訕然道。

 

過了數日,馬楊林傻楞楞的臉出現了。我抓住他問:「姆媽回來了?」

 

他猛點頭,又說:「被爸爸捉回來,爸爸也回來了。」

「那一位?」

「兩個啊。」他嘻著臉,意思是老師好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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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我三度造訪竹林,啟門的女人,一臉羞赧,我驚訝於她的年輕、姣美,薄衫內躍動著青春的軀體。她盈盈笑道,「老師,進來坐!」

 

她執意要我留下晚餐。對這份熱情,我實無法拒絕,再者,我想成乘機探索這個家庭裡所存在的問題。是時,我對一切事物,不再因戀人的離去而意興索然,相反的卻充滿了好奇之心,以之轉移自我的挫折,並企圖改造一個新的自我,以迎接未來久遠的路程和挑戰。於是,我留下來。

 

「呵,嘗嘗我的手藝。」老馬高興地笑道,轉身便走入廚房。

「這個伙伕頭。」老楊指著他背影。「除了不會生孩子,什麼鳥事都會。」說完,朝著屋外喊道,「春花、春花,拿香菸來。」

 

女人拿著一包長壽進來,嘴裡先啣了一根。

 

「我不用,我不用!」我連忙拒絕,她嘴裡噴出的煙霧,漫了我一臉。

「還不去廚房幫忙。」老楊喝道。

 

女人眨眨眼,無所謂的又吸了一口,迤迤然出去。

 

「唉。」老楊對著她背影歎了口氣,也猛吸了口香菸,卻又咳了起來,邊咳邊捂著腹部。「本性難移呵!」他痛苦地說。

 

老馬果然手藝絕佳,只是鹹了些。

 

「酒,老師,咱們喝兩杯,好好聊聊。」他說。

「我也要,老鄉。」老楊囁嚅的說。

「……」老馬張著嘴,想說又嚥回去,他把著酒瓶倒酒,給老楊的總一點一點斟,不夠半杯。我注意到他臉上的不悅,以及老楊貪婪的眼神,老楊舉杯的手微微抖著,總是一仰而盡。

「可以了。」老馬把老楊的杯子推回去,老楊哭喪著臉,像個無助的孩子望著我。

「馬老哥,今晚,真是酒足菜香飯飽了,我要醉了。」我把自己杯裡的酒倒了一半給老楊,「來!大家乾杯。」

 

回到宿舍,已經夜半,約略盥洗後,我坐在桌前批改作業,想不到老馬來敲我的門。

 

「老師,我有事。」他開門見山,「務必請你幫忙。」他脹紅的臉閃著亮采。

「老哥哥,只要我做得到,義不容辭。」我拍著胸脯,泡給他一杯濃茶。

「我的兄弟在作賤自己,」趁著酒意,老馬娓娓敘述著:

 

相信我,我沒有醉。

哦,你的茶很香。

戰事,久遠的年代。兵荒馬亂,多少人離鄉背井,呃!你當然沒有這樣的記憶啦!

 

我們像一群饑餓的鳥雀,張惶於逃難的路途,最後,終於在那陌生的島上落足。不!在戰地,一個芝麻大的小島,我和老楊負責戍守海灘碉堡,而彼時的空氣裡,彌漫著大戰的氣息!由於同鄉,我們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互拜為兄弟,在碉堡內相依為命。年稚的小子,聽到炮聲還要尿濕褲子哩!

 

但是,我們不會。戰火是生活的一部分。除了自己,我們愛酒。那時,軍營的長官說:槍就是我們的愛人。因為,兩人都曾在北地的雪天冰漠裡生活過,所以,酒是我們不可缺少的飲料。酒使我們像個男人,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還不是一樣去逛樂園。你懂嗎?八三么,八、三、么!聽過了?那好,你懂就好。哈,愛人、酒、八三么,赫赫!我們在小島上待了將近十年,每天準備打仗。

果真,戰火又燃燒起來了。

但我們不死,你看,我只是受了點小傷,這塊疤記就是哪!我的兄弟楊四川──名字是當初在四川被編入軍隊時,文書填上的,他比較慘,彈片隱藏在他身體中,這使他成了老病號。

部隊移到另一個比較大的島,我們過著比較安靜的日子,但戰爭並沒有遠離我們。

 

好了,話說回頭,你知道八三么是幹啥子的了,那我坦白告訴你,老師,我只對你說──

我們在八三么認識林春花;彼時,多少人買她的票啊!當然,我和楊四川也不例外。

 

在某個單日的砲戰中,四川被破片擊中,他被醫生宣告,必須脫卸草綠軍服。他是多麼沮喪啊!辦好退伍手續,我將他窩藏在伙房裡──。彼時,我已升任班長,伙夫頭啦。最後,被長官發現了,我受到處分。四川卻把領得的退役金,幾乎全數花費在八三么的春花身上。

呵!你別以為他偉大。當然,我是把他當做親人的。我的兄弟,他把春花的鐘點──就是買票啦,買了一大本,哦,老天。逃難是免不了攜一些金條在身邊的,我一直帶著,不只是因為它們可以換不少錢,更重要的是,那上面有我馬氏金舖的烙印哪!

 

一日夜裡,我照例在微酩中就寢。

 

忽然一條黑影,在暗中的細微光氛中活動。你知道的,每一個老兵在冥暗裡的警覺,比軍犬還敏銳。彼時,對岸的敵人,經常鬼魅般地噬去碉堡裡年輕、或年邁者的生命。我以為時機來了,奮力躍起,撲擊那一條笨拙的影子,然後發現倒在血泊中的四川,我的兄弟。他說:許多兵士把金子和錢獻給春花,春花就要跟一個老鬼回台灣了。那老鬼因戰功獲得鉅額獎金,因受傷也必須退役。他沒有金子,我有,他利用夜黑要借取我的金子。他說得有理,這怎麼可以呢?春花是我和他的,啊,年輕人你別笑。春花溫軟豐滿的胸懷,多麼令我們愛戀啊!

 

當夜,我責怪他不該拿自己性命開玩笑,萬一衛兵發現他潛入碉堡,子彈是不長眼睛的,萬一我的拳頭再重些,他的腦殼如何承受得了。我把所有的金子交給他,隔天一早,他得到春花。過了幾天,他和她離開戰島,從此以後,啊,我過著孤獨的生活、老狗不如的日子!我幾乎活不下去了,像被拋棄的受傷的鴿子,渴望著愛的蜜汁敷潤傷口。我的兄弟使我精神錯亂,又想他、又恨他,他怎麼可以霸佔春花?啊!我每日在喝酒,酒是會使人瘋狂的,我的長官因害怕我的失常,會造成慘痛的意外,把槍、刺刀鎖得緊緊的,甚至連菜刀也不許我再碰。多麼可恥啊!被繳了械的戰士,我成了禁閉室的俘虜,被加上腳鐐、手銬,嚴密的被看管著。每天,我對著外面狂暴的吼叫著。

 

我的兄弟終於送來信息。

我提出退伍的申請,迅速獲得批准,誠然,我已無法遂行一名戰士的任務了。

我們住在一起,啊,老師,你笑了,全田洋村的人也在背後笑我們,你不必否認。

我只有這個兄弟了,啊……。

 

春花,不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但她使我們……哦,年輕人,你會懂得的;終有一天,倘若你在戰亂中流離,你的親人……她是我們唯一的親人。後來,加上馬楊林,這個小雜種,哈哈哈哈……。

年輕人,你臉上的表情,告知我你心裡的疑惑,你覺得滑稽嗎?

 

讓我繼續說下去:

 

我的兄弟因為舊傷療治不當,終年身上發著惡臭;那個女人,不!春花,她輕視他,甚至不再和他同房。女人,她需要的是男人的情愛,是不是?年輕的你,對女人的了解有多少呢?她愛的不只是金子啊!

我的兄弟,竟因春花的緣故,而頹喪如一尾無力掙脫泥垢的泥鰍,他粗暴地毆打春花,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春花也打他……。

我兄弟的傷痛,因迷亂且無節制的生活,而加重了。可怕的是:他竟然藉著了斷自己來結束春花對他的輕視。老師,求你,你找個機會去勸他,救救他的靈魂。啊!我就這麼個兄弟,而我無法時刻看著他,我白天必須做一些農事,我不能讓我們的田荒廢,你知道的,我們全家的生活,必須仰賴我的勞力。

 

你別說我偉大。我──我不過是一個小卒,活著就是為著活著,還有什麼理由可說?

 

一夜的談話,使我無法在清晨按時起床,聽調頻電台的英語節目。我胸中的理想火焰熱度,依然高漲著,除了接觸和探索新奇的事物之外,我更狂熱地吸收知識,企圖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學問家。

醒來時,睡意仍侵襲著腦神經。我歎了口氣,決定賴床片刻,以養足精神,應付今日體育和童軍課。鄉下孩子要命的活躍,你必須有倍於他們的體力,才制得了他們,加上學校裡男、女「老」師不少,他們個個是太極拳高手,把一些需要活動肢體的課,全推給我。

朦朧間,我在考慮是否接受老馬的請託,同時思索著他的敘說是否真實。他是在替自己辯白嗎?

 

從村人的口中,得知他和老楊的確是兄弟般友愛,老馬做農事的勤快、俐落,更贏得人們的讚賞。但關於春花和兩兄弟的關係,引起的風評比路邊的野花還多,並且十分引人。兩兄弟對之竟一派漠然,也因之他對我的知遇、信任,令我惶恐、不安。

 

我還沒有想通──想不出來,要如何去完成這神聖而高貴的使命,老楊竟先期出現在我面前了。

 

臨海的田洋村,向晚,澄藍的天空開始詭異的變幻著,玫瑰紅,晶燦奪目,卻又安靜溫柔;一瞬間,薔薇藍和紫色暈染如畫。我慣於在簡單的晚餐後,步上操場,享受這美好的大自然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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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在我身後,一定已經站立許久了。要不是我心中一片坦蕩,真會被他鬼魅般的身影嚇著呢。

我們就坐在象形的滑梯前,一邊仰視天空逐漸清亮的星星,一邊談話。

 

「珍重啊,老鄉。」我說。

「哦呵!」他乾咳著回答。

 

然後,我把父親告訴我的家鄉模糊的影子,描述了一遍;他歎息著,似有無盡的鄉愁。

 

「你還記得嗎?」我問。

「記得,有啥用?」他說,「恐怕都變了。」他幾乎是喃喃自語。

 

我接不上話,只好陪著他沉默。但想到老馬的託付,只好有一句沒一句的找話題。

 

「你要珍重,老鄉。」這句無聊的話又溜出口。他看了看我,「老師,您忙,你回去吧!」

「沒事、沒事,我喜歡這樣。嗯,反正沒事,來!抽支菸。」我把平時放在口袋裡,準備應酬的香菸拿出來替他點著。他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將煙霧吐出,慘然一笑。「唉!我那個老鄉可把我管死了,連香菸都不許抽,真沒意思。」說得像個受委屈的小學生。我這才警覺他的病,不能再抽菸、喝酒。

「馬先生是個好人,你們兄弟倆都是好人。」我說。

「你也是個好人。」香菸似乎使他的談興濃厚。

 

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夢囈般地訴說,使我心中駭然。

 

「不要激動。」我扶著他的肩膀。

 

他閉緊雙眼,彷徨夢境中受傷的流浪者,雙眉緊蹙。

老師,我好苦、苦哇!你是想像不出來的。

我的腦子近來不好,有些事情不清楚了。從她開始起頭吧,林春花,樂園之花,一朵山上豔麗的花,哈哈。

 

那一年,我們以為回家鄉的日子不遠了,大家都這麼說,我們便拚命地幹、出操、演習。我們去八三么買票,買春花的票,嘿嘿。我們住在同一個碉堡裡,愛同一個女人,一齊挨砲彈碎片,一齊受傷。

 

你看,我這胸脯上的,差兩公分,我就革兒屁啦!還有,這裡,不知被挨了幾個洞。背後,你摸,摸摸看,硬硬的,不是嗎?是彈片哪!還有,腿上的,還有……。那一次,我以為我完蛋了,結果,沒有死;那一次,你知道,多麼慘烈的;下午──我是說那一天,很平靜。不瞞你說,我和老鄉正要去八三么,已經講好了,我買頭一張,他在我後面,下次再換回來。那時候,你吸口氣,你就可以聞到戰爭硝煙氣味。本來,很多弟兄都還三貞九烈地守著,不敢去樂園,怕染上什麼病毒,無臉見江東父老;但是,戰爭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大家紛紛破戒了。哈哈!我們竟因為要去解決「問題」,在半路被破片卯上,不死而得到勳章,什麼英勇可嘉‧呵呵呵呵,這事兒,神不知、鬼不覺,我的兄弟現在都怕看到那枚勳章,你也別和他提這件事,他會不喜歡的。

 

我可以告訴你──請再給我一支菸──當年,我確實是個英勇可嘉的戰士。好,謝謝,這菸是好。那一天,我們半跑著向八三么,聽到到砲彈劃破空氣的咻咻聲,我們立即臥倒,正要起身時,一群炮彈準確地落在我們四周,我推倒兄弟,用身子護住他。對,我是伏在他身上的,就這樣受傷,是我第無數次的傷。我──你問我為什麼只顧保護他?他呀,被抓到部隊前,還是個銀樓的小開,膽子是比較小,我比他早被抓去參加軍隊,當然要照顧同鄉兄弟啦!對不對?

 

我以為受點傷沒什麼,那知道他奶奶的小──什麼玩意兒,我竟被人家當成殘廢,不許我在軍隊中繼續混下去,我當然不甘心啊!

 

想當年那薛仁貴……啊,時勢造英雄,也作弄英雄。我不得不離開部隊,我的兄弟,夠意思,他把身上所有的條子給了我,娶春花,還買了這塊地落腳,總算有個家啊。沒多久,兄弟也退了,幸好我先打了底,不然哪兒去啊?

 

讓我慢慢講,我的胸口有些痛。哦,你怕臭嗎?這些創口簡直他媽的該死。

 

不!沒關係。

 

那年,多久了?算一算也有十來年了,馬楊林都小學四年級了嗯,那孩子……

我們發覺他在林子裡哭;臘月天哪,田洋村吹著海風,他只包了一件破皮襖;唉,哭得都快斷氣了。

 

不久,兄弟回來了,他以為孩子是我和春花的,他來不到兩天就要走。

我怎忍心讓兄弟走……我追出來……看到……

 

他正走進棕櫚鄉……茶室……我等他一夜,直到隔天。冬天,早晨的日光,我猶記得如此清晰,日光照著他青暗、布滿胡茬的臉,我跟在他背後,我了解他的心境;春花已然不是八三么當時的春花,伊是我太太。雖然,他曾經愛戀她。他的離去……他走到車站,卻在候車室裡枯坐了幾個小時。他始終低著頭,像一個無家的流浪漢;因我的出現,而使他悒鬱的臉激動,他的手那樣冰冷,我用腳踏車載他回家。

 

某日,我倏然發現老鄉在院落的曬衣竿架下流連。他張惶的神色吸引著我,我躲在芭樂樹叢裡看他的舉動。他伸手,迅速把竿架上春花的內衣拿下,塞進夾克內裡口袋。

 

後來,春花在一次酒後走進他的房間。啊!你以為我是個狹心窄肚的男人嗎?對他,我的生死之交、患難兄弟……。或者,你以為是什麼?

告訴你,我曾經憤怒得想殺死他。

 

不要驚訝!

 

我不是壓抑自己,是我的傷;這些魔靈般的碎鐵片,在我身上游移著,蝕著我的細胞,時時偷襲我的神經。由是,我的憤怒化做一聲歎息。而春花和這塊地,還是他出的錢買來的啊!我這殘廢的降兵,能說什麼?還要計較什麼?

不!我現在很平和,我兄弟也極力地壓抑自己的情欲,倒是春花極盡所能地挑逗他,他幾次想離我而去,都被我及時發現阻止。

 

我不恨他。

我無用了呵。

我不忍看我的兄弟那不安、愧疚的臉色,以及春花那婊子豺狼般的眼神。

如果,我有槍,我會對準我的心臟,嗤!迅速、準確、漂亮地完成子彈的任務。啊!苦呵!老師!苦呵!苦苦苦……咳咳……。唉!這毛病,鬼魔附身般使我不得安寧。

 

再給我一支菸好嗎?

 

什麼?連你都不讓我抽菸。哎!我的兄弟也是,他老像防著小偷似的防我;把酒、菸藏得緊緊的,並且不讓我有打酒買菸的錢。

老師,醫生說:酒比子彈有效,你願意幫助我嗎?你有,一定有,對不對?啊!你看看我的手,因為渴望酒的潤滑太迫切,而抖動起來,老師……。

 

聽說老楊又被送進醫院。老馬叫人帶口信給我,要我關照馬楊林。我一發現那小子沒有上課,即時走向田洋村七號。託天之福,正遇著林春花攜著馬楊林要出門。我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馬楊林傻楞楞地扯著她的衣角。

 

「老……師你有、什、什、麼、事?呃!」林春花扶著籬笆,瞇瞇笑著,一臉的酡紅,像戀愛的女人。

 

我看著她,忽然竟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美而綺麗的感覺。多麼溫馴、美麗的上帝傑作啊!令人窒息的女人。因身形不穩,她皺亂的衣衫,裹不住圓潤的身軀,微張的領口露出雄偉的胸脯。我想到柔麗的雪、甜而爽口的奶油淇淋;我走近她,扶她走進屋子,她健美的身軀,靠在我肩胛上。我的步伐迷亂,幾乎被她絆倒,馬楊林呱呱叫著。我沒想到醉酒的女人,竟這般迷人。我坐在高櫈上,交叉著腳。看她、聽她的咆哮──她拒絕我給她的水,開始咒罵她的兩個男人和馬楊林;然後,也罵其他男人。

 

死了好,死了好……通通先死呃!

小雜種,你,過來──把你的小耳朵擰下來。

叫叫,叫什麼叫,嘻嘻,你爸爸不也是這樣對我麼?

你滾開,小雜種,天曉得你是誰的兒子,誰?哈!

你為什麼這樣看我,看個××的嘻嘻。

 

哦!你是老師啊!

 

你是什麼老師?你是老師啊,也是男人嘛,有什麼不同?哼哼,男人……什麼東西!

我不要喝水,我要喝酒。小雜種,去,去拿來。

你抓我的手幹什麼?要、強、姦、我?嘻嘻,你不敢,你不敢,你和那隻馬一樣,不敢,沒鳥蛋的男人,不敢……,對不起老師。小雜種,我打死你。啊喲!你又抓我的手,真要強姦我?

 

不是。好,那你不要管我,他小雜種,我為──什──麼不可以打他?

 

什麼,別人看不起我,你不會,你是老師。好,我坐下,乖乖小雜種別哭別哭,你願意聽我說,老師,好。其實我沒有醉,醉了就要跳舞,我沒有跳舞,所以沒有醉。

 

都是你啦,老師,死老師,我要帶這小雜種回山上去。為什麼嗎?那你去問老楊、老馬,那兩個老不死的、病不死的鬼;什麼時候把小雜種當成兒子?他們都以為他不是他們的,他們都以為他是他們的……好好好,我沒有激動,哈哈,他是誰的?床舖也不知道啊!是楊是馬?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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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妓女。兩個老鬼的妓女。

老師,我不是妓女,兩個鬼都像軟弱枯萎的草梗。

 

你不把我當成妓女。呵!你別叫我什麼太太,你叫不出來吧!告訴你,嘻嘻,我是林春花,林──春──花,不是馬太太,馬──太──太,也不是楊太太,楊──太──太,哈哈……。

你好像有些怕我,來,坐近我,別怕,別怕啊,為什麼男人總是想吃又不敢吃。

你不是那種人,你是老師。你話說得有氣無力,和那頭老馬一樣,他也是這麼說的。可是,他曾經、曾經強姦過我,這個小雜種,走開,小雜種,別礙事。

說起來,可笑啊,我老爸和老馬、老楊的年歲,一、樣、大,可是啊,哈,這兩個老鬼,都曾經在床上,哭著、喊我姆媽喲!

他們又疼我、又罵我、又怕我、又打我、又想要我。推來推去,我像個皮球撞來撞去,他們躲來躲去,妙不妙,老師!

 

嘻嘻,這兩個老鬼,曾經在那個海水漫泡著的礁島上,爭著要我,並且和其他男人打架,比金子的重量。在子彈、砲彈呼嘯的日子裡,還不忘到我的床上報到,難兄難弟真是的,他們輪流,在我的懷抱裡,喘息,像跑不動的馬,像老野山羊,嘶著、舐著我。然後,死去──就是死去的樣子,軟溜溜的,瞪著眼睛,對我歎息,並且發誓,發同樣的誓,要娶我……

 

那年我才十六,事實上是十三歲,沒有人知道我十三歲就幹著二十,甚至是三十歲的事,他們都以為我二十了呢。

 

那個遊戲,比種山墾地要輕鬆太多了。也因為很多男人要娶我──至少他們發著這樣的誓,更令我沉迷。所以我──嘿嘿!你看我這腦袋瓜子,還挺聰明的,想出了絕招,比金子。一些男人吝嗇得身上出鹽,只有老馬、老楊和另外幾個傢伙,比吧!比。

告訴你,那時候,老楊這個鬼,身上滿是窟窿,膿臭一身,居然拿出最多的金子。閃閃的金子,把我的眼睛迷亂了,我張不開眼睛,便跟他走,離開那個礁石的海島,來到這裡。

 

當然,我也會把金子都換成錢,一部分寄回山上我娘家,給我可憐的老爸、媽買酒吃。你想,我這腦袋瓜子管用吧!嘻嘻。

 

我哪裡有想到老山羊那麼壞,套句他的話,他奶奶的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他把我藏在這比山上好不到那裡的鬼地方,還要我下田咧,除了下田還要幫他洗澡,多壞!你瞧瞧,這隻老山羊。

 

是這樣啦,他身上背後長了一個癬或一塊疤吧。他說癢,抓不到,所以拚命要我洗。至於上床,他和死人有什麼分別?不是我笑他,嘻嘻,對不起,老師,我講到那裡去了……

 

後來,老馬來了,我討厭討厭討厭他,他為什麼要偷我的內衣呢?嘻嘻,後來,在一次酒後,我叫他到竹林草堆,他哭得慘慘兮兮的。後來,我們經常偷偷在一起,玩那個遊戲。每次,他張惶的神色,像個偷糖的小雜種,才伸手,就把糖罐子打翻,一塌糊塗,呵呵呵呵!

 

你說什麼?

你說他們愛我?什麼叫愛?

他們為什麼怕我?像躲避什麼病毒似的,不願單獨和我在一起?

 

我是什麼東西啊?老師,你說我是東西嗎?老楊說要把我送給老馬,他曾經逃離我,後來老馬在鎮上的警局把他領回來,老馬說要把我還給老楊,這……嗚嗚……你說,我是……什……麼……東……西……南……北……啊……

 

謝謝你的手帕。哦,他們說過,像一個嚴厲的魔鬼班長,規定他的士兵,不能接受任何男人的物件。否則,他們會撕碎它。你是老師,你是壞人嗎?不是!所以,你這條手帕,讓我留下來,作為一項證據,哈!別怕別怕,他們,我、看、穿、了、啦!嚇、唬、我、的、啦!

 

他們──你說他們可憐?

 

哼哼!你以為我虐待他們?

 

啊,請你看看我烏黑的手臂,我背上的鞭疤,我大腿上的瘀血,我──你敢不敢看?你不要退後,為了證明我的清白,你看──我胸脯上的牙印,他、們、幾、乎、咬、掉、我的乳頭,你看啊,你看啊……

什麼?你還一直以為我喝醉了。傻孩子,你和這個呆笨的小雜種一樣,弄不清楚誰是他的父親,小雜種,我叫你,你不要光傻傻地流口水。誰?誰人是你的爸!爸?羊?馬?牛?豬?猴?虎?獅?老鼠?

 

你──還──想──看──我的──傷──痕?別害羞,可憐的孩子,你看吧!盡情地看;或者,伸出你的手,摸看看,你也可以抱住我,趴在我身上,在我懷裡,喘息,喊我一聲姆媽。

 

你怕了……。

別走啊,別走啊,老師……。

沒有人知道你來過,老師……別走。

小雜種,我打死你……別走──老師!你這礙事的──老師……小雜種……沒用的東西……。

 

我從可怕的夢魔中醒來,腦子裡還清晰的印著林春花赤胸朝我追出的影子。不!那不是事實,那一定是一場夢。

我又看到一個寂寞、酒醉的女人,朝我招手,握著我冰冷的手,觸摸她灼熱的胴體,是林春花,她的眼睛比火還熱,比電還炙人。我不敢看她,她裸露的雙肩、她美麗曲線的背脊、她壯偉的胸脯,逼近我……

我閉緊雙目,趺坐如僧,絳紅的幻雲卻一再地在眼膜內飄忽,我胸前被汗漬濕了。

 

連續幾天,我恍惚得無法自持,也打消了去醫院探視老楊的念頭。

可怕的事件,像夢,突然在冥冥暗夜裡,轟然如海嘯般喧騰。整個田洋村,籠罩在彩麗的火光中,竹林裡畢剝畢剝的聲響,此起彼落,天空猛然燦亮。視覺的緣故,原本青綠的一片桂竹,像火朵的花蕊,把圍觀的村人們看呆了。

 

有人說:是她!

那個查某,鷹般地攜著她的兒子,自火中奔出,消失在村前的路。

我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久旱的大地,以及乾澀的風,使大火魔幻般地舞動巨大的旗幡,揮向鄰近的樹和田間的工寮。好在附近沒有住家,否則將是一場巨大的災禍。消防車加上溝渠的水稍稍制服了火神的獰笑,有人提議用棍棒打火。立時,竹林邊緣的竹子被砍削下來,人手一支,打向不甘縮息的火舌,打得一片火星亂竄。

 

我回到宿舍,整夜不能成眠,惡夢圍困著我;林春花濕潤酡紅的臉,圓滑的裸體,在面前轉動著,像火燒灼著我。

我一直以為是夢,也但願是夢。隔天一早,我來到竹林,聞到焦燥的氣息,一些零落的火星猶在風裡閃爍,兩兄弟的住屋燒得只剩下傾頹樑柱。

我默默走離。

 

此後,我沉迷於禪與道的修習裡。夢,遠了。我依然是個快樂的教師。

黃昏,散步依然是我的樂趣。我照例來到操場,向那片萎死的竹林望了一眼。我走向反方向的木麻黃林子裡。我喜歡聽樹梢上,在針葉叢中發出的風的囈語,那使我得到一種悟道般的快樂。

遠遠的,我看到兩條被斜陽染映在一起的影子,在林緣踽踽行著。自私的我立即感到三分不悅,像受到侵犯的國王,不能抑止心中的憤懣,同時悔恨月來的修息養練,輕易地被破解了。

 

那不是老馬、老楊嗎?

 

田洋村向晚的海邊,吹著他們鹽般的髮。老馬揹著老楊,一步一步地在木麻黃林間,愉快而艱難地走著。

 

他們發現了我。「老師!」老楊下來,扶著樹幹。

我趨前向老楊道喜,老馬微佝的背,令人感覺他矮了些,他臉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在泛著橘紅的夕照中閃爍著。「好嗎?」我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一段時日了,老師。」老馬揮揮手拭著汗。

「我可忙著起新房子咧!」老楊說。

「新房子?」

「是啊!就我們兄弟倆住。」

「我的兄弟把房子蓋得像座碉堡,哈哈!」

 

然後,老馬曲身,讓老楊趴在背上,喝了一聲──嗨咻!穩住身子向竹林走去,他說,我兄弟服藥的時間到了。

我站在原地,看那兩條相疊的影子,艱難的越過操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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