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那些人一履彊小說》系列一、老楊和他的女人

那個時代,那些人一履彊小說》系列一、老楊和他的女人

優傳媒 2019-09-07 00:00

不穿鼻,不牽索,一支乾枯的五節芒,急急揮揚,這是老楊和他的妻子牧羊放牛的方法。(圖/翻攝自pixabay)

 

《卷首語》

那個時代,那些人,曾經與小說家履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共同夢想回家的路。

那時,少年軍人履彊從那些人,身上的疤痕、汗臭、鄉音以及沉默著飲酒的姿勢,看到那些人,像潮間帶湧上岸,却又回不了遠方海域的蟹,倉惶而憤怒的神色。

履彊總靜靜傾聽他們鄉音中的心事,於是一篇篇關於老兵的故事,便成為履彊文學的沃土。

如今,那些人或已凋零,那個時代的潮起潮落,似已被遺忘。讓我們重讀履彊的小說,重溫那個時代的夢與家國之思。

而在時代的潮汐間,履彊也曾以本名「蘇進强」在政治上的浪尖上有過一頁風雲,但他終究回歸作家的身份,準備將近代的這些人、這些事,也許是政治,也許是人性,也許是您我都熟悉或不為人知的祕辛,寫成系列小說,讓我們看下去。

 

作者/履彊

不穿鼻,不牽索,一支乾枯的五節芒,急急揮揚,這是老楊和他的妻子牧羊放牛的方法。

 

在島的邊緣,馬農望山和牡丹鼻山聯結成脈,圍成翠綠的草原和山谷,標高從千呎上下,向太平洋海岸,以柔緩的曲線延展而去,地形遂顯得雄偉壯美且麗亮溫秀,雖然有時不免荒冷,不免因人蹤罕至而呈現空寂蒼茫,有時亦受山雨濃雲濕霧籠罩而鬱鬱悠悠,不免孤獨。然而,老楊和他的妻子以及那前後相隨的牛與羊,從未有喧嘩繁華的欲望。他、她和牠們總是靜靜地在林道、草坡、海岸防風林側漫步、覓食,我和夥伴們一致認定,老楊是這片山野、海岸真正的國王,而他的妻子,一個只會咿呀、笑、模糊著臉表示喜、怒、哀、樂的女人,是無憂的王后,至於那群慣常以行軍序列或搜索隊形前進的牛、羊,是無敵的部隊,雖然牠們必須注意老楊手上的五節芒,但保持自由風格的生活態度,並未招致獅、虎或其他猛獸的攻擊,牠們的敵人或已消失或已大隱於市立動物園的欄柵裡,所以,這群牛、羊始終能夠這般優哉游哉,令人豔羨。

 

老楊的話少得令人擔心,他的妻子十多年來總以簡單的表情和手勢告訴他,她的需欲,他是了解她的,十分透徹的。而那些牛、羊的語言,更為單純,所以,老楊的回答,也不必費太多唇舌。我們了解他沉默的原因後,便急欲以高貴的同情心去探索他的祕密,聽說他是山海之交七、八個鄉村、部落最富有的人,平地、城市的牛販、羊商最喜歡和他打交道,也最怕和他做生意。喜歡的是,他從不斤斤計較,管他外間牲畜價格起落如何,他自有一套計價方式,以隻論、以大小談價碼,不能殺價,否則請便。怕的和喜歡的類同,他討厭的人永遠找不到他,而老饕們最愛的是他飼養的牲畜。

 

聽說他曾殺過許多敵人,在異域 ──一處靠近北國,他的家鄉的地方,那年,他是一個壯頎的莊稼漢,在亢亮卻抽象的口號聲中,被送出去畇過汗過的鄉垣,參加數度悲慘的戰役,他殺死高大的美軍和南韓士兵,然後被俘虜,想回家,卻又不願再投入那些瘋了的運動裡,他來到陌生的島,再度穿上軍衣,然後又在一次戰役中,被砲彈擊傷肩與腿;所以,他行進和站立的姿勢,始終有些佝僂。他說,這是他一生的恥辱,這傷使他矮了一截,昂壯的身軀不時扣打他的夢境,他喜歡用手向上比,說,想當年,俺這麼這麼高啊,二丈高的梨樹,手一攀就搆著了。

 

聽說他在退役後,拒絕鄉親長官的安排、幫助,隻身搭車來到此地,一個他只在行軍演習途中野營過的地方,一個比不上家鄉莽莽蒼蒼的原野那樣廣闊、美麗,卻總令人勾起鄉思的地方,他選擇一處背山的谷地,自己開闢一方小小的畦圃,並冒著被巡山員查獲的危險,砍伐足以搭成一間小屋的木材、竹子,就此落腳了。落成彼日,老楊喝個爛醉,踏著夜色,在茫茫的霧氣中,走向黑森的山野,然後,倒在部落的廢屋外,那屋子住著魔,沒人敢進去的,一些野鼠和山貓常在裡面戰爭。他呻吟、嘔吐著,流著血,沒有人去注意他,在山中,醉漢倒臥並不是什麼意外。老楊醒過來的時候,那後來成為妻子的女人抱著他,並以粗麻袋覆蓋他,以體溫熱暖他,她更用嘴吸吮他的傷口,粗礪的巖石和荊科植物刺破他的手腳。

 

聽說老楊的妻子,曾是部落中出色的女子,自從離開部落後,便投身北部的城市,曾是女工、服務生、咖啡女郎……在報上登出一則小小的新聞,關於一個女子被數個粗暴的男人欺辱的消息;之後,她被兄弟送回山裡,從此,便自由生活,但失去語言的能力,她睜著眼、張開嘴,一種呼喊、求助,卻又無法發音的姿態,曾令部落的巫師無措,漸漸村人也不再理她,但繼續有人強暴她,尤其是醉漢和一些到此地開發的工人。老楊娶了她,曾是此地的一樁大事,也是笑話。

 

傳說的可信度如何,我們未曾測量,但老楊的確是一個值得探索的人。但他不是一個易於接近的人,每與老楊照面、相遇,他頂多一句「啊!」算是回答一切了。

 

有一次,我驅車經過他的牛群,他的五節芒揚起,牛群快步離開道路,他的女人和羊則有些驚亂。我停車,向他搭訕,先要他慢慢來,再從那頭待產的母牛談起──我事先讀了一冊畜牧的書;我又請他喝山泉,他卻喝自己的酒,並要我嚐一口,是他自己釀造的。我們的交情從此滋生。以後,我們偶爾送他一些米和衣服。

 

我從他口中,得知他曾是一大片無際草原的牧者,他的手勢往半空中一劃,形容很大、很多,草原蒼蒼,與天相連,牛羊無數,綿延數里。我腦海中浮現電視上古中國的畫面,那遙遠的夢,恍惚尚是昨夕。

 

通常,老楊將牛羊趕到青草地,便與他的妻子在一旁,或啜飲酒,或沉默對視,或倚樹假寐。有人說,看過老楊和他的女人在登山小屋內如何如何,其實,那並不是多麼曖昧的事。倒是,沒有人看見過老楊對他的妻子兇過、怒過。我看到的是,老楊在為母牛催生,為母羊助產,他涔涔的汗,濕透全身,雙手俱皆牛的血、羊的包衣黏液,見了人也不理,彷彿正在進行一件莊嚴的大事。後來,他告訴我,關於牛羊的生產,沒有人比他更有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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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在他妻子的腕上掛上念珠手環,她沒事,便拈在手上,一顆一顆撫著,移轉著,嘴裡喃喃著。他告訴我,她在贖罪,也在替他贖罪,他眼裡閃著水意,並低聲說他接到家鄉的信,他的父親前年過世了,老母則已臥病。我鼓勵他,回去看看吧!他似乎獲得鼓勵,嘴角牽動著,從懷裡取出一封黑皺的信。信裡的內容訴說著故鄉種種,一些流離、變遷,一些思念、夢想,引起我興趣的是信中的照片以及信末的署名。照片中,一個高挑蒼老的婦人,被幾個中年男女和小孩圍擁著,背後註明左至右是大牛、二牛、小牛,前排是他們的孩子,兩側是媳婦兒……

 

「是我的媳婦和孩子們。」老惕搓著手,無措的樣子,五節芒夾在脅下。

「你在大陸的妻子?」我的問題很快獲得肯定的答案。

「我要回去的。」老楊囁囁地說。

「那她──」我指著正對著羊群訴說什麼的她。

「唉!」老楊歎著氣。

 

過了中秋,老楊和他的「家族」不再漫步山徑,我想他是返鄉了。然後,冬至之後,一個細雨紛飛的早晨,我聽到牛的亂蹄,夥伴們從屋外奔入,身上盡是泥濘。我連忙持棍出門。

 

一群牛,啊!是一群亂軍,漫山遍野地奔跑,衝撞著,許多樹劇烈地搖晃著,一大片草坪被踐踏得窟窟窪窪。我趕緊閃避路邊。

 

是她,老楊的女人從山徑彼端飛跑過來,她手上執著一支鞭子,揮著,打著前面的牛,她極端憤怒,臉上滂沱著水或淚──我第一次看到她落淚。

 

我阻止她,她竟朝我臉上揮出一鞭,但畢竟被我擋住了。她咿哦著,狂喊著,不是驚嚇的表情,卻指著自己。

 

「老楊呢?」我問。

 

若是以往,她會朝我一笑。歪著脖頸示意我老楊所在的位置。但她只是嚎鳴著,臉上的水與淚使她的五官模糊成一團。她忽然用力拔開雨衣的鈕釦,我深吸口氣,她竟只穿著一件男用內衣,顯然是和老楊共穿的,她豐美的胸脯毫無隱瞞,我退後一步,這女子莫非發了狂。

 

「老楊呢?」我又問。「阿春,妳回去,回家去!」我揮揮手,並以手語要她穿上雨衣。

 

她不回答我,只一逕脫著衣服,並咿哦地叫著。她掀起內衣,伸手往裡掏,掏出一封信,我接過來,那是老楊寄回來的,封套上猶存她的體溫,有些狐臭的味道,老楊尚在遼寧老家辦理老母的後事,並沒有提到歸期。

 

我請求夥伴們幫忙趕牛,滿山遍野,連窪地、河谷、海岸都有,牠們不理會大夥的藤鞭和吆喝。在她的帶領下,我們胡亂地將牛群趕進背山的牛欄。並且發現羊棚裡咩叫連連,還有被凍死的羊仔。天!她已多久沒有餵養牠們了,那些羊耐不住東北季風和打西伯利亞來的寒流。更不能吃受了露潮的草。我們把一堆羊屍清理出來,她只在旁狐疑地看著,對我的話似懂非懂。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她又已多久沒有洗滌自己了?聽說,老楊常帶著她在山澗沖洗。我的夥伴們一致認為,這是一件麻煩的事,並指斥老楊不該棄她而去,又不交代附近鄰人──事實上在他的「家」周遭十公里內少有人跡。

 

我找到附近駐守的班哨,請士兵們將剩菜送給她。士兵說有啊!可是她將生米一把一把地抓進嘴裡吃。我們發現她的鍋灶已生銹了,而那一簍子的麵饃又已發霉。她到底是怎樣過日子的?老楊難道任由她自生自滅?

 

夥伴們在牛欄後的灌木叢裡,發現捕果子狸的陷阱和幾條蛇皮,還有一堆細細的骨頭、飛鼠的皮毛、松鼠的尾巴,血尚未乾涸。而屋前那種地瓜的田到處是窟窿,我們找到她生活的答案。但大家仍禁不住搖著頭,實在不敢置信。

 

我忽然收到赴北接受短期訓練的公事,便交代夥伴們勿忘常去關照老楊的女人和牲畜們。待結訓歸建,已是一個月後的事,我竟急於探知她的狀況,夥伴在電話中玩笑著,質問我有非分之想,並告訴我,她又被欺辱了,對方是一個巡山員……

 

在夜色中,我的車子走進冷霧裡的山路,燈光到處,又是一序列的牛糞和踐踏的步痕,幾隻小獸們在路側的叢草間凝息注視。我肯定事情有了變化,若非老楊回來了便是她已開悟,否則那些步痕、牛糞不會呈現出不紊的序列。難道有人占取她和牲畜?

 

我將車轉進楊家的人口處,步行進去,黯黑中,草葉上的露珠發出微光,松科林木上流露的油脂彷如鼠的眼睛,貓頭鷹戛然掠過上空。我將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啟亮,心想,勿要讓人誤會才好。

 

有羊咩叫,有牛低吟,翻動草料的沙沙聲,以及小屋透出的黃亮燈色,令我安心。這顯示主人在厝內。我擊掌,引起狗吠,老楊的門向來不關。我聽到咿哦聲和老楊發出的哎哎叫,這是怎麼回事?

 

老楊果真在家,他臉上竟青腫塊塊。

 

「回來啦!」我握住他依然粗礪的手。

「哎!」他低著頭:「那瘋婆打我哎!」

我差點笑出來:「她太想你啦!老楊,還好吧!」

老楊把他的酒倒在碗裡,說:「家鄉帶來的。」

 

他告訴我,他差點回不來,他的妻兒、媳婦、孫子哭著不讓他走,他們不要他賣牛、賣羊的錢,只要他留下。他的妻為他苦守四十年,清清白白地忍受一切苦、痛、酸、辣,並始終堅信他會回家……

 

他還是回來了。返鄉時,全村老少敲鑼打鼓放鞭炮歡迎他,他見著母親的最後一面,辦好後事,並為家人蓋了兩層樓,帶回去的電視、冰箱因為電壓不適合,只能放在家門口展覽,他忙,全村甚至縣城的幹部、省委會的幹部也忙,他還是回來了,趁夜,悄悄坐上火車,淚流不盡,淚乾了,他掛念著山裡的女人和牲畜,回到桃園機場才發現身上的錢,金戒都光光了,他急急回家,回到楓港,連車票的錢也沒有,是翻山越嶺涉水回來的,她見了他,撲打著、嘶咬著他,他知道她。老楊邊喝著酒邊落淚,他的女人披散著髮,我發現她臉上有淚和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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