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古彌新的手足之爭
「手足之爭」這個詞是一九四一年由心理學家大衛‧李維（David M. Levy）率先提出的，但如此常見的現象，卻那麼晚才出現專有名詞，還真奇怪。手足之爭早在《聖經》裡就有記載，該隱犯下史上第一宗殺人罪，殺害弟弟亞伯。在古代，阿克瑞希斯（Acrisius）和普羅投斯（Proteus）打從娘胎裡就開始爭吵；伊底帕斯（Oedipus）的兒子波呂奈瑟斯（Polynices）和埃提奧克里斯（Eteocles）為了底比斯城而互相殘殺；羅慕勒斯（Romulus）和雷姆斯（Remus）為了羅馬的位置而反目成仇。莎士比亞的創作中也充滿了敵對的手足，例如《李爾王》裡姊妹相殘，嫡庶兄弟對決；《暴風雨》描述安東尼奧（Antonio）和哥哥普洛斯彼羅（Prospero）之間的終身敵對；《馴悍記》從溫柔妹妹比恩卡（Bianca）和潑辣姊姊凱瑟麗娜（Katherine）之間的對比勾勒出滑稽的劇情。小說家也愛描寫手足之間的豐富互動和緊繃關係，從古代的勃朗特三姊妹（Brontes）和珍‧奧斯汀（Jane Austen），到現代的索爾‧貝洛（Saul Bellow）和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都樂此不疲。
手足之爭是許多故事與八卦的核心，因為我們知道那種原始情感是真實、普遍的。打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爭取生存的資源，舉凡關注、食物、關愛、溫情、保護等等，無一不爭。對新生兒來說，獲得母親或保母的全心關注是絕對的生理要務。如今據估計，全球每四個孩童中就有一個生活窮困，兩千四百萬名孩童是孤兒，每天有一萬六千名孩童餓死。對所有的孩子來說，獲得足夠的關注、居所、教育、衣著，甚至是蛋糕，都是日常的真實考驗。
（圖片來源：資料圖庫）
即使是在安全舒適的家庭裡，嬰兒對可能害他們失去或分散關愛、關注和食物的危險也很敏感。約莫六個月大時，我們就知道有些威脅比較嚴重。一項實驗顯示，嬰兒看到母親看書時，反應還不太明顯，但看到母親和洋娃娃互動時，則變得很不開心。
不過，挑起孩子最本能反應的刺激是弟妹的誕生，那對孩子來說是比書籍或洋娃娃更大的挑戰，連母親也無法否認這點。朱蒂‧鄧恩（Judy Dunn）是研究手足之爭的專家，投身近半個世紀觀察與研究兄弟姊妹之間的長期關係。她發現弟妹的誕生使孩子調皮搗蛋的心態飆升了93％，那變化幾乎都是為了引起父母的關注。
「新生兒加入家庭所帶來的變化極大。」鄧恩說，「觀察手足關係之所以那麼有趣，是因為他們的互動往往火力全開，毫不留情。多數家長都不願承認這點，但是無論家長多想呈現兄友弟恭、和樂融融的表象，兄弟姊妹之間的競爭還是很顯而易見，你觀察每個家庭時都可以輕易看到。」
在西方國家，80％的人有兄弟姊妹，所以我們要不是手足之爭的加害者、就是受害者，更有可能的是兩種身份兼具。情感或行動上的暴力可說是常態，在短短一年內，就有一半以上的孩子表示他們遭到手足的暴力對待；在美國，一項家庭暴力的全國調查顯示，74％的孩子曾經推擠手足，42％的孩子曾經對手足拳打腳踢。英國的研究顯示，54％的孩子曾遭兄弟姊妹欺負，或是欺凌手足，或兩者兼有之。謾罵和偷竊是常態，為了捍衛自己的東西而大打出手更是家常便飯。加拿大的科學家研究二到四歲的兄弟姊妹，發現孩子平均每九‧五分鐘就會吵起來。這種爭吵頻率可能會讓愛麗斯倍感熟悉與放心，看來他們家那三個爭論不休的兄弟並非異常。
一般認為手足虐待（身心方面）比父母虐待還多，是家中最氾濫的關係。國家犯罪防治委員會（National Crime Prevention Council）對手足之爭相當重視，甚至為此提供家長建議，教導家長如何因應孩子間的衝突。我們可能喜歡兄弟姊妹，但有時又對他們恨得牙癢癢的，手足之爭的故事可說是層出不窮，屢見不鮮
家庭是最初的合作學習
大腦的運作方式主要是由我們一生的經驗所決定，但我們現在知道，基本模式大多是在人生初期就奠定了，小貓的實驗最能清楚說明這點。在連串的實驗中，研究人員在小貓出生的頭三個月把牠的一隻眼睛縫合起來。這不是刻意虐待小貓，實驗的目的是要確定大腦中負責視覺認知的區塊是如何發育的。研究結果相當驚人：縫合那眼的大腦視覺區塊再也無法發育。腦部掃描可以看到明確的差異，縫合那眼的視覺區是一塊大黑點，顯示神經線路尚未發育。更重要的是，過了一定的年紀以後，就再也無法改變了，生命初期發生的事情就此變成定局。這些令人注目的早期實驗不僅顯現出大腦的可塑性，也證明了經驗會細膩地雕塑大腦。
自從那項研究發表以後，神經科學家陸續發現大腦重要路徑的發育階段。可以確定的是，未使用的線路會荒廢（像小貓的例子那樣），經常刺激的線路會串起來，神經精神學家艾倫‧蕭爾（Allan Schore）說這叫「用進廢退」，一起運作的細胞就會串連起來，毫無動靜的細胞則會一起死去。蕭爾從研究中得出一個結論，壓力太大可能阻礙細胞發育，但經歷可排解的衝突，並確實地排解衝突，可能是促進神經網絡發育的方式。
家庭是學習的環境，我們從小在家裡學會察言觀色。家庭應該提供安心的環境，讓孩子互相較量的情緒得以宣洩，藉此學習如何處理衝突。重點不是消除爭論和情緒，而是營造安心的環境，讓他們接受家人的質疑與瞭解，並以關愛來化解紛爭。家人一起用餐的目的就在這裡，那不止是爭搶食物的場合，也是學習熱絡交流、辯論攻防的情境。
賓州大學的醫學倫理學家依西吉爾‧伊曼紐（Ezekiel Emanuel）生動地描述他與兄長朗姆和艾瑞一起成長的經歷。朗姆現為歐巴馬總統的幕僚長，艾瑞則是好萊塢的知名經紀人，影集《我家也有大明星》裡的大牌經紀人角色就是以他為樣版。他們全家一起用餐時，總是互動熱絡坦白，資訊交流豐富，言辭犀利，但互敬互重。他們有一些規矩，例如不刻薄，無偏見，不犯蠢等等，但可以夾帶髒話。許多人回顧成長的過程時，都有類似伊曼紐那樣的經驗，他們說兒時和兄弟姊妹交手的經驗，對他們後來的社交能力、情緒發展，以及親子教養技巧有很大的助益。他們在家裡第一次體驗到那種勢不兩立的敵意，但也在家裡學會如何因應那種狀況。
衝突是促進大腦發育、情感與社交學習的關鍵。孩子需要體驗衝突，但也要學習如何化解衝突，知道自己偶爾會落敗，偶爾會勝出，但終究會熬過來的。許多人也認為，幼年時手足對立的磨練使他們成年以後更加親近。不過，極度好強的人可能永遠沒碰過那樣的體驗，因為他們老是急著搶第一；遭到他們壓迫的手足（例如黛安）也從未有那樣的體驗，因為他們都擅長避免衝突。
一些家庭實驗顯示，在家長受過調解訓練的家庭裡，即使是年幼的孩子也有很強的學習力，懂得以創意來化解衝突。但是沒受過調解訓練的家長通常會直接介入裁決，他們的孩子比較好鬥、難搞、愛辯。在家長受過調解訓練的家庭裡，孩子雖然吵得比較兇，但過程中更懂得發揮創意解決問題。在這種家庭裡，家長只是從旁協助，而不是決定最後的結果，因為孩子會自己學習怎麼處理，而且處理得更好。那些實驗證明孩子有很強的學習力，可以從彼此及父母的身上學會合作，以及整合不同利益、需求與觀點時所需的社交技巧。
老大保守vs老么創新激進？
因應手足之爭最有創意的方法是「去識別化」（De-identification），這是心理學家弗朗西絲‧沙克特（Frances Schachter）自創的詞彙，她對於兄弟姊妹有一半的DNA相同、卻表現如此迥異，深感不解。例如，為什麼亨利輸球時非得歸結於外部因素，但弟弟湯姆卻能坦然面對相同的狀況？沙克特研究了數百組手足後，得出以下的結論：手足之所以日益不同，那是他們減少彼此對立的方式，她稱之為「該隱情結」（Cain Complex），她認為孩子不想互鬥才會變得不同，尤其性別相同、排行相連的手足更是如此。沙克特主張，去識別化是維持家庭和睦的創意方法。
心理學家兼科學史家法蘭克‧薩洛威（Frank Sulloway）把手足比喻成達爾文研究中的雀鳥，那些雀鳥在演化論的發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達爾文在加拉巴哥群島上發現的十四種雀鳥，都可溯及兩百萬年前飛抵當地的相同祖先，因此牠們可說是迅速適應、多元分化的驚人例子。薩洛威主張，兄弟姊妹也是在家中學習如何爭取關注、資源和尊重，因此變得日益不同。
薩洛威寫道：「因應手足之爭及促進手足合作的策略，是主導家庭成員順利調適的主要機制。」
所以，先天的生理差異因後天的經驗與出生順序，而變得更加極端或模糊，這是生物演化流程（影響大腦線路的佈局，亦即所謂的「神經形塑」），也是保護家中每個人的策略。
薩洛威主張：「『棲位』（niche）概念是源自於生態學，那個概念充分說明了不同的物種如何善用環境中的現有資源。家庭中的定位也可以套用類似的概念，兄弟姊妹互相競爭家長的身心靈資源，他們因排行、性別、身體特質、性格的不同，各自在家中發展出不同的角色。」
我們不想爭地盤，所以把沒人佔據的資源收為己有。薩洛威說，老大在尋找資源方面總是比較輕鬆，因為有段時間他們可以獨享父母的關照。無論父母以後多努力維持公平公正，老大還是比弟妹多享有10％的關照，他們的平均智商也比弟妹高出三點。薩洛威說，老大一開始獲得較多的關注，又沒有弟妹爭寵，通常會比較貼近父母的興趣和態度，這導致他們比較保守，更努力維護對自己有利的現狀。
排行中間的孩子總是比老大或老么獲得較少的關注。排行偏後的孩子接受疫苗接種的比例比前面的兄姐低，排行往後一位，疫苗接種的比例就下滑20％到30％，由此可見，連想要盡量維持公平的父母都很難做到事事公平。所以排行偏後的孩子面臨一個挑戰，家裡的「保守」地位已經被老大佔有了，再加上獲得的關照較少，他們必須更努力地爭取關注和資源。他們從來沒有機會獨享父母的關注，家中某些定位早就被兄姐搶了，而且童年時期個頭較小、發育較少，他們能做的事情比較有限，這迫使他們必須想辦法爭奇鬥豔，吸引關注，他們非得多元發展不可。這往往導致排行偏後的孩子比較容易接受與支持激進、革新的點子，這可能也迫使他們變得更容易合作，更早學會「結盟比孤立更能壯大自己」。
薩洛威以大量的史料驗證了這個理論，他檢視從哥白尼到牛頓和達爾文的科學革命記錄。他指出，每個例子都顯示，採用與推廣激進新論點的人都是老么，觀念比較保守的都是老大。他也用同樣的論點解釋法國大革命的政治起源，老大的政治觀通常比較保守溫和，排行偏後的人則主張比較激進的行動。薩洛威也把研究套用在現代的例子上，觀察一些打棒球的兄弟檔，結果也發現同樣的趨勢。他分析美國棒球史上曾經打過大聯盟的兄弟，包括喬‧迪馬吉奧（Joe DiMaggio）和多姆‧迪馬吉奧（Joe and Dom DiMaggio）、卡爾‧瑞普肯（Cal Ripke）和比利‧瑞普肯（Billy Ripke）等人，發現弟弟盜壘的頻率比較高。
手足也能各領風騷
這個排行理論目前仍有爭議，但去識別化理論已普遍獲得接納，而且有一些驚人的例子可以佐證，尤其是羅夫‧納德（Ralph Nader）一家人的例子。他們家的四個孩子分別研究世界不同的地方，薩菲克（Shafeek）研究北美，克萊兒（Claire）研究中東，蘿拉（Laura）研究墨西哥和拉丁美洲，羅夫身為老么，則是研究剩下的中國和遠東地區，他們四個兄弟姊妹把全世界的研究都包辦了。（他們顯然覺得歐洲不需要他們研究，因為學校已經教了很多歐洲的事物。20）同樣的，里昂王族樂團（Kings of Leon）是由三兄弟組成，卡勒伯‧法勒威爾（Caleb Followill）擔任主唱，納森（Nathan）負責打鼓及打擊樂器，賈里德（Jared）是貝斯兼吉他手，堂弟馬修（Matthew）是合音兼吉他手。他們以祖父里昂的名字為樂團命名，就是為了避免凸顯任一成員的地位。
手足之爭是如此普遍的現象，甚至還有專有名詞，但手足之間的合作即使充滿效益，卻鮮少人研究。許多家庭培育出極具才華的個人與合作者，例如執導《駭客任務》和《雲圖》的華卓斯基姐妹檔（Wachowskis）、創立萬豪連鎖飯店的萬豪兄弟（Marriott brothers）、合組急救箱樂團（First Aid Kit）的索德堡姊妹（Söderberg）、海慕搖滾樂團（Haim）的海慕三姊妹、文學界的勃朗特三姊妹、新聞界的頂波比兄弟（Dimblebys）、影劇圈的艾登堡祿兄弟（Attenboroughs），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但優秀的手足都證實，家庭可以培養出卓越的合作者，他們無須獨占鰲頭或霸佔資源也能成就非凡。
本文摘自漫遊者文化《未來的競爭力不是競爭：從針鋒相對到合作共享，翻轉思維重寫經濟法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