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幸福是什麼？
文◎楊嘉
從大學一年級開始，我就在廣播電台主持西洋歌曲節目，那是一個很小的廣播電台，位於當時的圓山商場上面，後面就是圓山動物園。警衛說，半夜值班的人，播音室的門沒關好的話，大象的吼聲，就會傳入麥克風中。
我們這些小電台的西洋歌曲DJ，都是電台的特約人員，不需要考試，也沒有訓練，都是透過熟人介紹，自備音樂，說兩句英文，學習操縱機器，就開始自行錄製節目了。不過我倒是記得當時導播口頭警告的話，雖然我們電台輸出功率小，只限台北部分地區可以收聽，但是因為地理位置靠近士林，因此官邸能聽得特別清楚，所以說話要分外小心。不管你播什麼歌，每十五分鐘要報一次台呼，還要唸政令宣導，於是在〈Play That Funky Music〉嘶吼完畢後，接下來就是「小心匪諜，人人有責」，或是「處變不驚，莊敬自強」等等。
和我們的小電台相比，那時的「中廣」對我們來說，就像是座衙門，氣派威武，深不可測。每次走過仁愛路，若是探頭探腦向內張望，還會被警衛揮手趕走。在這裡進出的人士，雖然不盡是西裝筆挺，至少沒看到有人穿牛仔褲。而且中廣的播音員，個個字正腔圓，都是經過正式公開招考，才能坐上播報台的菁英。而我們這種國語不標準，聲音不好聽的門外漢，就算考一百次，也進不了中廣的大門。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
還好，不需要考一百次試，拜西洋音樂之賜，十年之後，在好友陶曉清的帶領下，我還是踏入了中廣的大門，正式在青春網做起節目來。
以播出西洋音樂為主的青春網，是中廣的一個創舉，廣播界前輩李志成掌管，策劃人是陶曉清。從民歌演唱會開始，我就經常跟著陶姐辦理演唱會各項雜務。每次開會，桌上總是擺滿一張張的紙片，記滿各項待辦的事情。紙片一張張地揉掉，事情也就一件件地辦完，她的規劃與執著，實在無人能比。一個個DJ、企畫製作，還有助理人員，就在她的一張張紙片中，組成了一支青春大隊。
當時的我已經在唱片公司從事西洋音樂代理工作，陶姐的電話一來，我就很興奮地主動要求晚上六點到八點的時段，還自己想了一個很東洋味的節目名稱叫做《強力放送》，其實這個名字是從Power Play直接翻譯過來。
我的節目以播放流行搖滾為主，當時也加入青春網陣容的歌手薛岳與哈林，還特別進錄音室幫這個節目錄下了片頭音樂，威力十足，可惜這段音樂到現在已經失傳。
我們這一群DJ，年齡大致相當，每個人白天都有不同的工作，但是到了晚上，我們都成為同樣的人，一起做我們喜歡做的事。對我來說，星期一到星期五的白天，要忙著處理自家的音樂，到了傍晚，整整兩個小時，就是我聆聽別家公司歌曲的進修時間。
一九八八年的台灣，西洋音樂愈來愈受重視，不僅西洋代理版紛紛進入台灣，西洋藝人也經常來台灣進行宣傳之旅。我們這些專門播放西洋歌曲的DJ正是其中目標。記者會也好，專訪也好，甚至是越洋電話採訪，在青春網的工作機會，讓我能夠接觸到許多搖滾藝人，也接觸到許多不同的創作心靈。
來自美國的歌手，通常會讓我感到比較頭痛，因為他們要不是些可以把旅館屋頂都掀開的新鮮小夥子，就是防禦性極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大牌。前者你根本別想訪問到重點，因為他們對台灣本身，比對做宣傳有興趣得多。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們可以說上十分鐘，或甚至常常在無人發問的記者會上，自導自演，時間就這樣消耗掉了。
而後者則是惜口如金，因為他們已經做過無數次類似的訪問，你又有什麼特別呢？所以你只能得到已經在宣傳資料上看到的標準答案。如果你真的想要特殊一些，那除非你的時間夠長，又或是剛好碰對了他的心情，否則這種車輪式的訪問，每個人十分鐘，打完招呼後，就可以走人了。
記憶中，對Bon Jovi的訪問印象深刻，因為除了他們特別親切，說話直接外，還因為牽涉到另外一個人。
那天採訪完後，因為答應雜誌社趕出採訪稿，卻又因為當晚有音樂演出需要盯場，於是我就在後台一邊寫稿，一邊工作。旁邊坐著一位歌手，問我在寫什麼，我老實回答後，他索性把椅子搬過來詳細詢問訪問細節，一臉興奮的神情，他就是張雨生。那時我才了解，歌手原來是從歌迷走過來的。
主持女歌手Tori Amos的記者會，是另一場深刻的悸動。她在舞台上說了很多，包括她的經歷、她的宗教觀、她的創作。當她說到歌曲〈Me And A Gun〉時，她說那是她的真實經歷，在那個夜晚，那個男人拿著刀，抵住她的背……。我想我那個時候是有點糊塗了，怎麼在聽她這首歌的時候，感受不出這是她的親身經歷？又怎麼會想到這個女人會在相隔萬里之外，對著滿屋子的陌生人，自然地說出她的心情？
還記得許多許多年以前，余光中教授曾經在《皇冠雜誌》上寫過幾篇有關西洋民謠女歌手的文章──「聽！這一窩夜鶯。」那個時候我大概才念小學吧。那些Joan Baez、Leonard Cohen、Judy Collins……等人的歌曲，一首也沒聽過。但是余先生筆下清清冷冷的文字，非常吸引我。那天在現場時，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余先生也在現場，也聽到這麼自由、自信的歌聲時，他會寫出什麼樣的文字，來形容Tori Amos的音樂？這份記憶，彷彿是一幅立體圖像，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旋，這麼多年，始終未曾忘記。
深刻的印象，並不盡然都是美好的。
我很少訪問國語歌手，因為國語搖滾樂真的太少。不過當時伍佰剛出第一張專輯，那時還叫做吳俊霖。他的宣傳人員認為走的是搖滾路線，所以希望我能安排訪問。
已經不記得當時的細節，只記得訪問安排匆促，我根本還來不及聽音樂，就已經要上現場訪問，心裡極不舒服。可是我沒想到的是，吳俊霖也是被押來上節目的，他根本不想做宣傳，對節目不熟，更不想開口說話。
於是，一場尷尬的訪問就此產生，整個過程大約半小時，他臭著一張臉，我也臭著一張臉，打開麥克風，說不了幾句話就放歌，播歌時更是互不交談，我看著唱片發呆，他轉頭打量錄音室，完全沒有互動，宣傳在一旁陪笑，助理不敢說話，撐過一場天底下最無聊的訪問。
不過後來，無論我生活在哪一個國家，iPod中始終有吳俊霖的歌。
聽眾點播，期待從音樂中求認同
除了藝人專訪外，開放點播是青春網與其他廣播電台最不同的地方。平均一個小時開放十五至二十分鐘，我對聽眾向來很被動，也不太能體會他們等待的心情。不過透過那些打電話打到死的忠實聽眾，慢慢了解在角落中生活的孤獨少年，以及他們期待在音樂中求取認同的情緒。感謝他們的努力，在後來的日子中，只要聽到下面的這些歌，我就會想起他們，想起在青春網的日子。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
記憶中的《強力放送》十大點歌榜
1. Poison—Every Rose Has Its Thorn
2. Skid Row—18 And Life
3. Mötley Crüe—Without You
4. Guns N’ Roses—Welcome To The Jungle
5. Cinderella—Don’t Know What You Got
6. Aerosmith—What It Takes
7. Bon Jovi—I’ll Be There For You
8. Extreme—More Than Words
9. Gary Moore—Still Got The Blues
10. INXS—Never Tear Us Apart
不知道為什麼，寫到這裡忽然想起電影《戰火浮生錄》（Les Uns et les Autres）中那段伴隨古典樂〈波麗路Bolero〉的舞蹈，那位俊美的舞者慢慢地隨著音樂起舞，情緒慢慢地醞釀，腦海中的回憶慢慢湧現，一首首的歌曲，一幕幕的影像，還有……一張張的臉孔……那些青春網的DJ、助理，與企製們。
無論做什麼事，能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就是幸福！
青春網就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雖然中廣高層有容納年輕人的視野，但是我們這群每天上班的DJ、助理，與企製，卻是檯面上的中廣私底下的噩夢。只要想想每到夜晚，那位踏著拖鞋，穿著背心，露出一面黑茸茸胸毛的大鬍子Robin，會在警衛充滿懷疑的眼光下，踏入中廣大門，昂首直上二樓做節目。這幅畫面，可真需要一顆強壯的心臟。
再強的心臟，恐怕也容不下我的「狗兒子」Sushi。這隻壽司狗是我經常夾帶入中廣的寵物，牠是一隻很驕傲的狗，不但懶得發聲，而且對人不理不睬。我和牠的共同祕密就是我在做節目，牠蜷曲在地板上，或是直接擠在我身後狹小的椅背空間中，不出一點聲音。沒有一位聽眾會知道，主持節目的是我們倆。
賈志筠、鄭華娟、Tim、Robin，甚至經常碰不著面的李方、致怡，我們這些Daily的主持人，每個人喜歡的音樂都不一樣，節目風格也大不相同，就連日後我們所居住的國家都不一樣，青春網就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助理與企製小組是DJ背後的小鬼，他們都是剛出社會的年輕人，這裡是他們進入正式社會最好的跳板。他們人數不多，而且更動頻繁，但是每個人特色鮮明，都把音樂穿在身上。
喜歡搖滾的一定是一頭長髮，一條破牛仔褲，一件黑色T恤，上面不是Metallica，就是好大的Fxxx！喜歡舞曲的一定是一頭短髮，兩邊削到髮根，無論是T恤還是襯衫，顏色總是明亮。而那些外表看來最正常的，通常鬼點子最多。而那些堅持到最後，沒有改行的，現在都成了廣播與音樂界的大人。
能夠凝結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馬，始終維持一份包容之心的人，就是陶姐了。除了要應付我們這些牛鬼蛇神之外，還要面對來自高層的期望，外在廣告的壓力，還有最重要的：中廣同儕的眼光。要在一個官府機構中做先鋒，除了意志堅定外，還要有幾分真心的傻氣。
那個一直在你生命中，陪伴著你的朋友
二○○○年的某一天，那時我已離開台灣，轉戰於新加坡的國際唱片公司。還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在馬來西亞與新加坡間奔走的那段時間中，星期六永遠是我回神的時刻。
坐在沙發上，轉換著新加坡少數的電視頻道，忽然中文台出現，正在轉播台灣的「金曲獎」。我坐起身子，遙控器停在那裡，金曲獎正在頒發「特別貢獻獎」，獲獎者是陶曉清。
她走上台去，手拿獎項，開始致詞。不記得她說了什麼，只記得她說起過往的事情，說起一路走來的朋友，我的名字就迴響在千里外的新加坡公寓中，這種毫無防備的突襲，真能讓一個人的情緒瞬間崩潰。
生命中出現這樣一位充滿戰鬥力的朋友，有任何事情都不忘告訴你一聲，有任何機會都不忘提拔你一把，而到最後，她還要感謝你。
這不是幸福是什麼？
本文摘自大塊文化《那些在青春網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