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篳路藍縷」到「顛沛流離」的文化相對性衝撞

從「篳路藍縷」到「顛沛流離」的文化相對性衝撞

民報 2016-05-23 00:00

此次520總統就職慶典活動的最大亮點,就是跳脫過去清一色刻板無趣的制式節目鋪排。今年充分發揮創意,運用庶民元素,溶入多元族群文化特色,突顯出「人民的慶典」、「民主的饗宴」,這樣一個色彩繽紛、普天同慶的主題意義。

在唱國歌之前,先由屏東的希望兒童合唱團、三地門地磨兒國小合唱團的排灣族小朋友,吟唱了自己部落的兩闕傳統古調:「榮耀頌」及「美麗的讚賞」,表達原住民族對台灣這塊土地的祝福和禮讚。他們天籟般的美聲,令人大為驚艷。接著,他們持續以古調的優美合音與景美女中、南投高中拔河隊合唱的國歌混搭,展現年輕、活力、兼容並蓄的多元層次,空前好聽,深獲網民讚賞,認為渾然天成,扭轉了國歌一向沉悶敷衍的唱腔。

小英總統在就職演說中表示,吟唱排灣的古調,象徵了我們不敢忘記,這個島上先來後到的順序。她更宣示,對原住民族的公平正義議題,新政府會用道歉的態度面對,並透過重建原民史觀,逐步推動自治,復育語言文化,以及提升生活照顧,從事實質的施政。這是歷來的總統,首見向原住民族開誠布公的積極表達族群平等的善意,而不像前任總統粗暴地聲稱「我把你當人看」、「要好好把你教育」,充滿狂妄無知的階級意識和殖民主義思維。

唱國歌之前,先吟唱排灣族的古調,著實可圈可點。有了標舉對原住民族的尊重,才使得最後壓軸的「美麗島」大合唱,乃至先前紙風車演出的「台灣之光」劇碼,多少有了相對的平衡,也沖淡了唯我獨尊的漢沙文主義色彩。但仍有美中不足之處,其中有一句引據國立編譯館版本的旁白,還是犯了無心之過。這句旁白是司儀提到:「西方世界的宗教信仰,改變了原住民原本粗獷而草莽的習俗」。坦白說,這是開宗明義的違反了文化人類學「不同的文化不可共量」的基本精神,的確是相當糟糕的敗筆。

果然在網路社群的討論區,有網民引用早年排灣族盲詩人莫那能,批判李雙澤「美麗島」歌詞的名言:「你們一來篳路藍縷,我們就開始顛沛流離」,指陳以「美麗島」作為慶典壓軸,並不恰當。相對於原住民的觀點,漢人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無異就是「侵門踏戶」拓墾殖民,實際犯行的寫照,也導致原住民族生活與文化雙重淪喪的開端。這場長恨悠悠無盡期的夢魘,目前正等待新政府給予平等的、公道的一次世紀大解放。

實際上,有愈來愈多的研究支持,台灣是南島民族的原鄉。島上的原住民族,至少有六千年的歷史可考。具排灣血統的小英520總統就職大典,以排灣的古調揭開序幕,就是要告訴台灣二千三百萬社會大眾:我們不敢忘記,這個島上先來後到的順序。當下台灣是一個多元文化的民主社會,各個族群雖有先來後到,卻不能因族群的強弱,而遭受政府選擇性的差別待遇。國民黨撤退來台的長期執政,在族群相處的這個區塊,除了放縱歧視或製造對立,實在是毫無建樹的trouble maker。

文化人類學先驅鮑亞士〈Franz Boas〉曾提出文化相對性〈cultural relativity〉這個挑戰傳統的獨特性概念。他認為對民族文化的評價,只有以該民族自己的標準來判斷才有意義。而且極力主張,文化研究者在研究時,也要堅持避免受自己價值體系的影響,才能承載當地人的心理活動。此外避免使用:「未開化的」、「野蠻的」、「文明的」等相對性的詞彙,這是外來者用以評斷他者的用語,是屬於一種價值評斷,而不是一項科學方法的運用。

同樣的道理,指涉原住民粗獷而草莽的旁白,即是未能設身處地,以「當地人觀點〈the native's point of view〉」來看待、理解該原住民族所處的那個世界。「粗獷」、「草莽」也都是相對性的詞彙,顯然是以外來者的偏見編造的價值評斷,並未深刻去理解當地人的想法本質和文化結構。反過來說,若以一個原住民的觀點來看,若干漢人的習俗也是不可理喻的,甚至是沒頭沒腦,極端可笑的。所以面對不同的文化衝撞,「文化理解〈understanding the culture〉」,是我們學習過程的一部分,我們必須謹記謙卑。

但我必須說,在戒嚴時期被禁唱的「美麗島」,確實是一首令人動容的好歌。猶記得在1982年初秋,剛從英國回來的泰安,以及我和內人,從高雄一路開車到關子嶺探訪「陳姑媽」。當晚夜宿她的木造別墅,幾個人無限激昂,也無限悲愴的一再反覆吟唱「美麗島」,不僅舒暢了長期被禁錮的麻痺心靈,彷彿也親炙久別的土地芬芳,以及陽光下勤奮人民的無窮生命脈動。不過,有點嘲諷的是,泰安頂著英國名校精神醫學博士頭銜返鄉,卻到處碰壁,抓蝨子度日。在那個年代,誰叫他是分歧份子。

在文化相對性的辯證中,莫那能沉痛的向大家提問:當今天大家都在談台灣的時候,究竟有多少人會把原住民放進來一起想?這才是新政府必須加把勁好好面對的「大哉問」。既然520後百廢待舉,要面對的不只這一端,那麼,美麗島歌詞既有它的侷限性,小英總統無妨別再為台灣國歌操心。儘管不同的文化不可共量,但只要有一天多元文化綻開於美麗島的個個角落,人類學家也會樂見不分族群的美好事物,透過彼此的文化理解,還是會自然而然地相互轉化和吸收。我們就稍安毋躁的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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