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訪問台灣時，我第一次在飯局上見到羅文嘉，沒有想到這位在政壇摸爬滾打多年的野百合學運領袖，看上去仍然是翩翩少年人的模樣。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台灣民主化狂飆突進，正在台灣大學政治系唸書的羅文嘉，成為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於一九八八年當選台大第一屆學生會長。他率先衝破體制、參與校園和社會的改革，也曾遭到校方的懲戒處分。
此後，羅文嘉步入政壇，擔任陳水扁的國會助理。陳水扁打贏台北市長的選戰之後，二十八歲的羅文嘉出任市府發言人和新聞處長，成為當時最年輕的政務官。後來，羅文嘉以台北市第一高票當選立委，揭發弊案，推動改革和陽光法案，更被民間團體和國會記者評選為「第一名的立委」。
二零零零年，政黨輪替，陳水扁入主總統府，羅文嘉做過文建會副主委、客家委員會主委等要職。但他很快發現，作為總統的陳水扁，漸漸變得跟作為台北市長的陳水扁判若兩人。權力對人的扭曲和腐蝕，超乎人的想象。「以前太天真，以為打倒國民黨，改革就成功，以為台灣只要本土化、民主化，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短短幾年間，羅文嘉經歷了純真、世故和幻滅，「當初推翻的是一個敵人，但之後才發現，原來該推翻的是背後的結構。」
於是，羅文嘉毅然辭職並公開批評陳水扁。一夜之間，炙手可熱的「政治金童」淪為群起而攻之的「叛徒」。
我與水牛出版社的緣分
一扇門關閉，另一扇門開啓。
那一天酒足飯飽之後，記得羅文嘉遞給我的名片上的頭銜是「水牛出版社社長」。
看到「水牛」二字，頓時勾起幾多大學時代的回憶。十多年前，我在北大圖書館港台文獻中心如獲至寶地找尋「禁書」，發現台版書中有不少好書是水牛出版社出版的。
從那時起，我就對水牛在台灣文化啓蒙運動中的地位有了些許了解：一九六六年，台灣師範大學公民訓育學系畢業的彭誠晃，放棄士林初級中學的教職，創辦水牛出版社，以出版文學、哲學領域書籍為特色。王尚義的《野鴿子的黃昏》、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的處女作《變形虹》，都是由水牛推出的。在文星書店與仙人掌出版社相繼倒閉之後，水牛成了七十年代出版業的中流砥柱，對台灣的文化啟蒙與反對運動有著深遠影響。
九十年代以來，水牛沉寂了許久，人們談起它來仿佛是上個世代的傳奇。二零一二年六月，彭誠晃邀請羅文嘉接手經營，羅文嘉考慮了兩星期後決定接手，成為第二任社長。這是「飛蛾撲火」，還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今，從台灣到全球，傳统出版業在自由流通的網路資訊的衝擊下節節敗退。有人開玩笑說，你想要別人破產，就找他投資出版。那麽，為什麼羅文嘉要知難而上、投身出版業呢？
羅文嘉不是老於世故的政客，他的身上保留著熱血沸騰的學運先鋒的氣質。對於出版業，他並不如此悲觀。文化產業總不會比政治更危險吧？念政治出身的羅文嘉，從年輕搞學運就浸泡在政治圈，比起我這樣的「圈外人」來，對政治的陰暗面有更深切的體驗：「政治的核心是權力，想做更多事，就必須取得更多權力。我曾經以為擁有夠多權力，就能夠做更多事，實現更高的理想。可是我們都忘了估算取得權力的成本有多高，用商業的角度來看，大收入不等於大利潤。」既然当年他不忌諱政治的「骯髒」，今天更不会畏懼似乎很难发大财的出版业。
幾個月後，我完成新書《流亡者的書架：認識中國的五十本書》，抱著試一試的想法，給羅文嘉發去一封電郵，問水牛是否願意出版这本書。很快，羅文嘉回信說，水牛願意出版這本書。從水牛的讀者變成水牛的作者，於我而言，是一種值得期待的、巧妙而愉悅的身份轉換。
二零一三年八月，水牛出版社重返台灣出版市場，首先發行的兩本書，一本是新版的殷海光的名著《思想與方法》，一本就是我的《流亡者的書架：認識中國的五十本書》。何其榮幸，我的新作居然與殷海光的經典名著併列，若非水牛，豈能有這種神奇的機遇？
很快，我就收到樣書，大氣的開本、雅致的封面、精美的版式，每一處讓我愛不釋手。在我於中國、香港和台灣出版的四十本書中，這一本最漂亮。看來，羅文嘉確實是一名完美主義者，如果要做一件事，必定要做到最好的程度。
新書和新書店，麵包和麵包房
二零一四年春，我再來台灣時，瑞安街的水牛書店開張了。十五年前，我一炮走紅、影響六四後一代青年人的處女作《火與冰》，也剛由水牛推出了繁體修訂版。順理成章地，《火與冰》的新書發表會，就在水牛書店舉行。
水牛書店不僅是一家書店，也是一家出版社。前面是書店，後面是出版社。出版社的產品誕生後，立即可以擺在書店的書架上，就如同麵包店的麵包新鮮出爐後，立即擺放到貨架上一般。
那天，羅文嘉是主持人，我是主講人，王丹是對談人，兩位年紀長於我的大哥看上去都比我更顯年輕。我一開頭就說，我一直很羨慕羅文嘉和王丹，羅文嘉趕上野百合學運，王丹趕上八九學運，雖然學運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但他們的青春畢竟在那最珍貴的時間節點上燃燒和閃爍過。而我的青春時代囿於死水微瀾的大環境，只能轉化為文字，在筆下汩汩流淌，最終彙集成這本《火與冰》。
羅文嘉曾是一名勇猛的街頭戰士，他隨手拈來一段充滿戲劇性的經歷：一九九一年十月九日，抗議群眾結集起來舉行「反閱兵」抗爭，警方動用催淚瓦斯對付抗議群眾。積極參與街頭運動的林宗正牧師遭到霹靂小組圍毆，不支倒地。當林宗正被抬到中山派出所時，現場指揮之一的羅文嘉已被警方抓進來了。羅文嘉看到林宗正也被警方抓來時，就向林宗正說：「牧師，他（警察）打我。」林宗正尚未開口，警察就替他答腔：「牧師都被打了，何況是你……」沒有承受過警察暴力，似乎就不配自稱為反抗者。
那天，在小小的水牛書店內，擠進來差不多一百位讀者，有台灣的大學生，有聞訊而來的自由行的陸客，有出版界和新聞界的前輩。《火與冰》這本書曾陪伴整整一代人走過白衣飄飄的歲月，如今它又像蒲公英一樣飄到台灣，或許能給太陽花之後的台灣年輕人帶來幾許思想的撞擊和震盪？
兩個月以後，我再次來到水牛書店，這一次是我的「獨裁者三部曲」（《中國影帝溫家寶》、《河蟹大帝胡錦濤》和《中國教父習近平》）台灣版的座談會。對談者有民進黨前輩姚嘉文、太陽花運動的重要推手黃國昌以及政治學者葉浩。
此時此刻，我們異口同聲地向海峽那邊的邪惡帝國說：雖然你很大，但我們不怕！如果在中國，這些著作不可能公開出版；如果在中國，更不可能有水牛書店這樣的公共空間供人們暢所欲言；如果在中國，我們還沒有開口，秘密警察就蜂擁而至，聽眾頓時作鳥獸散。此時此刻，我由衷地體驗到，新聞出版自由、言論自由、集會和結社的自由，是何其重要，是民眾生活質量指數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我在發言中特別期盼台灣的朋友們珍惜來之不易的自由，警惕那些企圖將自由奪走的黑暗勢力。
在台灣訪問期間，一有空閒，我便到水牛書店喝咖啡、寫作、讀書或約朋友聊天。我到水牛書店的次數，遠遠多於到誠品的次數。誠品很大，水牛很小——但誠品為了開拓中國市場，已經開始看北京的臉色篩選書籍了；而水牛對本土意識和民主價值的堅持，反而因為小而「無欲則剛」。我喜歡水牛溫馨如家的感覺，尤其是那張巨大的木質書桌，可以容納十多個人併排閱讀——如羅文嘉所說，水牛書店最重要且和其他書店的不同，是讓民眾在選書、翻書過程中，體驗到和人、空間、活動等對話的「溫度」。
一個書店就是一個夢想
我的夢想也是開一家書店，可惜我只能躺在床上做夢，不能像羅文嘉那樣起而行道，將夢想變成現實。羅文嘉說，水牛書店還有更加複雜和丰富的面向，就是「書店＋小農＋餐飲＋按摩」。雖然只有五十坪的店面，卻結合「我愛你學田市集」，為民眾按摩服務、咖啡、餐飲和農產品販售等。
羅文嘉認為，「書店內不能只賣書」，而要提供綜合的、立體的服務。「把台北分店當作銷售點，每周末我們會從鄉下載一車有機農產品上來賣，再把台北民眾的捐書載回新屋書店。」以此達成城鄉共生目的。「種稻是生產有機糧食，出版是生產精神糧食。都是有營養、有價值的事。」
從萬眾瞩目的政治場域退下来，羅文嘉變身為出版人、農夫和書店老闆，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生意人。如果單單為了賺錢，動用以前從政時的人脈和資源，肯定有其他更好的路子。他說，他是在做「社會企業」。這是一個新興領域，結合傳統企業（書店）的競爭，與社會公益（造就小眾和弱勢價值）的創造，運用經營書店和販賣綠色農產品等商業手段，使組織能自給自足、永續發展，達到組織參與社會與環境的影響力的目標。
羅文嘉坦言自己是喜歡動手做內容的人，畫家的材料是顏料，作家的材料是文字，政治人物的材料是人脈與權力，只不過政治的結果太難預料。「以前我是做資源分配的人，從上層改變下層，但是現在我知道，台灣需要更多做內容的人，只有在內容上突破，台灣才能更有競爭優勢。」
在槍林彈雨的政治前線，羅文嘉沒有實現大學時代的夢想，反倒是在一間小小的書店裡，他重新找回一度迷失的自我。他對於今昔對比看得很清楚，過去的痛苦來自「每天都想改變別人」，現在只專注眼前事「稻米的產量、書店的營運」。而無意間創造社會企業領域，只想為自己和社會尋一個公平的夢。人的夢想不必太大，不必驚天動地，不必改變世界，一間書店就是一個夢想。老牌的出版社與嶄新的書店，就這樣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
台灣現在看起來很紛亂，但羅文嘉沒有灰心：「隧道再長，總會有走完的一刻，人不可能在隧道中停止前進。就像去花東騎單車，我騎得最慢，但輪子總是往前滾的，只要不放棄，一定會到達目的地。不要因為現在混亂，就不把事情做好；事情做好了，社會就不會更壞。」在紛亂中，水牛書店就好像一個寧靜的港灣，讓愛讀書和愛思考的人們在此詩意地棲居。
羅文嘉並不屬牛，卻以水牛自居：「當一頭水牛，只要辛勤耕種一百二十天，就有稻米可以收成；但是當政治人物，卻永遠無法預料收成。」我呢，恰恰是屬牛的，天生就是辛苦耕耘的命。不過，我是在紙上耕耘，爬不完的格子，宛如走不盡的田野。以《水牛神學》一書聞名全世界的日本神學家小山晃佑，曾表示他的思想受台灣神學家黃彰輝的「境況化神學」影響很大。從某種意義上說，水牛就不就是吃苦耐勞而不屈不撓的台灣人的象徵嗎？
於是，我把水牛出版社的標誌銘刻在心靈深處。耕田很辛苦，也很快樂。
本文收入余杰新書《我也走你的路：台灣民主地圖第二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