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踢踏踩:第三勢力的悲歌

小三踢踏踩:第三勢力的悲歌

民報 2015-10-04 00:00

2016總統及立委大選,「第三勢力」是一個發燒的名詞。之前各場選舉,雖也有第三勢力存在,但並未像這次如此多元,而且把蒙塵一甲子的歷史名詞「第三勢力」召喚回來,彷彿一種新興的政治現象。

事實上,第三勢力曾經盛開,曾經泡沫,曾鑼鼓喧天,也曾曲終人散;當然,在台灣也曾遭受政治迫害。如果政治是一個舞台,中國的舞台是被兩個惡霸把持,第三勢力雖也前來踢踏踩,卻只能跑跑龍套,當無利用價值時,即被惡霸踢、踏、踩。

國際第三勢力:不結盟運動
第三勢力,顧名思義,是在「兩大」之外做第三。這兩大,在今天是國民黨和民進黨;在六、七十年前,是國民黨和共產黨。在今天,第三勢力企圖在兩黨政治的局面下打開小黨生存的空間,如親民黨、台聯黨、時代力量黨、綠黨社民黨聯盟等。為了行文方便,筆者簡稱「台三」;在1940和1950年代,第三勢力企圖在國共鬥爭的局面下,走出一條爭取民主自由、反抗極左極右的路線,筆者簡稱「中三」和「港三」。

無論「台三」、「中三」和「港三」,共同的特色就是發揮華人對政黨或政團命名的最大創意,至少有一、兩百個不同名稱。其中「港三」特別考驗大腦的辨識能力,如「自由民主大同盟」、「中國民主大同盟」、「中國民主反共同盟」、「中國自由民主戰鬥同盟」等。

不過,中文是一種「奧妙」的語言(特別是和政治連結時),因此不宜把所謂同盟、聯盟、大同盟等,誤以為是人多勢眾的團體;畢竟它們都是小三,不是美國的大聯盟。

宏觀來看,第三勢力的興起,主要是上個世紀瘋狂的「左右大對抗」,各自發揮前所未有的動員威力,使世界非「紅」即「白」,第三乃循中道而生。理論上,人性是複雜的,二元對立可以在短期稱霸,但長期來看,應是多元並立看俏。然而實際上,第三勢力往往等不到多元化的春天來臨,就在兩大夾擠或夾殺中消磨耗損,好一點的勉強保住招牌,差一點的變成空殼花瓶;更有許多旋生旋滅,彷彿不曾存在。

第三勢力(The Third Force)一詞,最先應是由法國提出。三度出任總理的社會黨領袖勃魯姆(Leon Blume)曾說:「法國的民主制度倘使想要生存,唯有在國際政治上成為第三勢力的中心,由西歐一群國家在民主社會政策的聯合下,形成一個獨立集團。」這個理念,後來被右翼的戴高樂政府所繼承,發展獨立外交,一直延伸到1970年代,成為著名的「戴高樂主義」。

法國之外,還有許多樂於扮演第三勢力的國家,如印度(尼赫魯)、南斯拉夫(狄托)、埃及(納瑟)等。這些第三勢力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有相當大的重疊,前者1961年在南斯拉夫貝爾格勒發起「不結盟運動」1955年的印尼萬隆會議為其先聲),有廿五個國家參加,此後陸續增加。該運動強調獨立自主、和平中立的精神,拒絕配合美蘇締結軍事同盟(如北約、華約)。

不結盟運動由於強調「不結盟」,因此組織鬆散,甚至連「組織」都談不上,只能算「聚會」,在冷戰時代的「兩極政治」中,也只居於邊陲,影響有限。它們最大的貢獻,是阻緩美蘇版圖的全面擴張,但仍有一些國家(如古巴)後來選邊站,被編入美蘇陣營。

中港第三勢力:從民盟到戰盟
相對於國際的第三勢力還有一些活動空間,中國的第三勢力由於國、共兩黨勢同水火,生存空間幾乎被完全壓縮,乃至實質摧毀。中國(不包括香港)真正存在第三勢力的時代是1949年以前,主幹為「三黨三派」,三黨為曾琦的中國青年黨(1923成立)、鄧演達的第三黨(1930)、張君勱的中國國家社會黨(1934,後改為中國民主社會黨);三派為黃炎培的職業教育社(1917)、梁漱溟的鄉村建設派(1933)與沈鈞儒的救國會(1936)。

1941年,三黨三派為了聯合抗日,組成「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後改為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表面上標榜中立,其實各有盤算,盟員親共反共、親蔣反蔣都有。中日戰爭打完,國共內戰繼之,民盟在國共之間折衝調停,終歸無效。至其內部,亦有利益衝突。後來民盟向中共靠攏,青年黨和民社黨退出,並於1946年參加國民黨主導、中共和民盟抵制的制憲國民大會。隔年民盟被國民黨強迫解散。

1949年國共隔海分治,原本的中國第三勢力命運各異。在紅色中國,親共的民盟在中共「一黨專政」下,與其他七個黨派湊在一起,成為中共詭辯性十足的「一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制」的附庸。多人下場悽慘:反右期間,民盟中央有章伯鈞、羅隆基等近六十人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梁思成抄家,梁漱溟被鬥,張東蓀獄死;潘光旦、高崇民、劉清揚、劉王立明、許崇清等,都被迫害致死。

1950年代,反共的第三勢力主要避秦香港,部分隨國民黨來台。「港三」在經濟上獲美國和桂系奧援,言論上得英國當局保護,高舉反共反蔣、民主自由大旗,名人如李璜、左舜生、張君勱、張國燾、顧孟餘、許崇智、羅夢冊等,都現身其中。

如此聲勢,使蔣介石於1950、1951年兩度派雷震前去探看虛實。雷震回報「不足重視」,謂其內情簡單,領導人物只有謝澄平、孫寶剛、羅夢冊等人,建議老蔣「採取不重視態度,則可睹其自生自滅」。雷震畢竟是老薑,其言一針見血。胡適說得更露骨,他在美國向力邀他參加「港三」的張君勱說:「與共產黨鬥爭,計算的是兵力,你究有幾師幾團昵?」

在華人世界中,香港是言論自由的孤島。「港三」不乏熱血書生,但只能在香港殖民地發聲,無法對兩岸中國影響,這是先天的不足;美國資助「港三」,本著眼於反共戰略,希望他們能牽制中共,提供情報,然而不久即發現「港三」難有作為,失去利用價值而停止援助,這是後天的限制。

此外,國民黨政權自命正統,反共「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因此視「港三」的反共又反蔣是混淆國際視聽,跟它爭奪資源。蔣介石曾向雷德福(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表達他對美方支持「港三」的不滿;此外國民黨特務也使出拿手的分化手段,滲透到「港三」的主力「中國自由民主戰鬥同盟」(戰盟)進行內部瓦解。戰盟領導人之一的張君勱,1954年7月致函友人即提到:「一二年來,台灣專以毀戰盟為事。」這是國民黨的打壓。

這三個原因,加上華人好立山頭、勇於內鬥的性格,以及書生習於高論卻不願扎根群眾的特性,「港三」遂成1950年代的浮游群落,不到幾年即「自生自滅」,走入歷史。

台灣第三勢力:花瓶二黨、黃以鏞案
而在台灣的蔣氏中國,第三勢力也命運多舛。光是「港三」常用的「第三勢力」一詞,在台灣即是「嫌惡字眼」。胡適說:「今日之世界只有反共的自由勢力和共黨惡勢力,我們只能在這兩者之間選擇我們應走的方向,根本不容有第三勢力存在。」省主席吳國楨謂:「在中國人中只有共匪與反共匪之分,沒有第一勢力、第二勢力或第三勢力的存在。」連應該具有高度世界觀的駐聯合國常任代表蔣廷黻也說:「在今日尚對所謂第三勢力中間路線存有幻想,實在是錯誤的落伍的觀念。」

這裡有一個時代背景必須交代:胡適、吳國楨、蔣廷黻乃至雷震,講這些話是在1950年代初期。當時蔣政權為爭取美國支持,必須偽裝若干民主自由,讓孫立人、吳國楨有表演舞台,讓《自由中國》有發言機會。這些人多少「靠勢」蔣政權而排斥第三勢力。

爾後,雷震在與蔣政權的鬥爭中,慢慢了解第三勢力的重要,甚至身體力行。他辦《自由中國》,言論取向從早期反共擁蔣,到後期反共反蔣,與「港三」殊途同歸;他聯合青年、民社兩黨和本土菁英,打算籌組新黨,更是援用「中三」模式,希望建立廣納在野力量的第三勢力,在國共之外另闢蹊徑,走出新局。

然而,不讓毛政權專美於前,蔣政權撲殺第三勢力也是有目共睹。第一就是1960年的雷震案,雷震、傅正等四人入獄,《自由中國》停刊,新黨胎死腹中;第二是曾與國民黨聯手制憲的青年、民社兩個「友黨」,來台後被國民黨監控、分化,當權派被「金錢拉攏」,淪為花瓶政黨,境遇比「邊緣化」更不如。

第三,1950年代後期以後的「潛匪案」,是清算當事人昔日在大陸時期的紅色背景。所謂「紅色背景」,不只是當事人與中共的關係,還包括當事人與民盟的關係,如余延苗案、程懋地案、梁楚鏗案、中正大學案等,多少有對民盟「報老鼠仔冤」的意味。

第四,是製造「黃以鏞叛亂案」,該案重要卻少為人知。1950年6月,一名30歲的知識青年黃以鏞被捕,當局指控他在1948年參加羅夢冊(中央研究院院士)的組織「中國民主自由社會主義學會」;來台後仍聯絡會員,出版《戰鬥中國》刊物。然而,羅夢冊的學會是叛亂組織嗎?判決書這段文字,發揮「硬拗」的極限:

該會政治主張為英國工黨式的溫和改革,達到民主自由社會主義的理想目的。雖云反對共匪,實亦背叛政府,係屬一種第三黨之組織。

這顯示法官對民主政治一竅不通。照判決書的邏輯,目前台灣第三勢力標榜「溫和左派」的社會民主黨,就是不折不扣的「叛亂團體」。而英國和澳洲的工黨、法國的社會黨、德國的社會民主黨、加拿大的自由黨,甚至北歐各國的執政黨,放在中華民國體制下,無不涉嫌叛亂,通通要抓起來!

黃以鏞與同案的兩名軍人魏元珪、鄧世謀,後來都被判刑十年。此案在香港頗受關注,《華僑日報》刊登一篇署名「雲天」的文章:〈由黃以鏞等判罪案為台灣嘆息〉;羅夢冊發表〈向北平及台灣當局抗議〉的聲明,謂:「會員多人在渝為中共拘捕;同時有會員三人,亦為台灣當局以從事第三勢力運動而判徒刑十年。」雷震也在他的日記(1950.10.30)寫道:「下午至于右老處晤談,渠…對羅夢冊組織之黃川鏞判決徒刑十年一事,非常不滿意。」

黃以鏞和鄧世謀出獄後情形不詳。惟魏元珪出獄後,刻苦自學,向學術界發展,並任東海大學哲學系教授。他的路子有點像羅夢冊,羅的晚年也是埋首故紙堆中,專研中國哲學。

以上簡述20世紀中國第三勢力的大概,那是一段充滿挫折的歷史。它們的故事,對目前台灣第三勢力而言,多少有些參考價值。雖然時代不同,「台三」的命運不一定乖舛,但泡沫化的危機持續存在,與「中三」、「港三」微妙呼應,不免令人心驚。台灣人到底只愛「兩大」,還是也愛「小三」?未來仍待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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