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萬芳開出一片音樂的新天地,吸引到不少年輕歌迷,引來的麻煩是在演唱會挑歌的時候,總是選舊歌,年輕人不熟;選新歌,老歌迷不懂。這讓她有點兒困擾,不過還是盡力維持平衡,因為她不想讓誰參加完演唱會後覺得遺憾、失望。
訪問那天,當我把印好的訪綱擺到萬芳面前,為求彈性起見,提醒道:「這可以參考看看,但未必會照訪綱來。」她索性把白紙黑字推開,嬌了聲:我們不要用這個嘛...。從這樣的開場,你大抵能感覺出這位歌手的特別之處,她不是按部就班的規矩人,相信沒了那一紙契約,人類依舊可以建立默契與信任,一樣可以對話。她的人就像她的歌,沒有算計,有話要說時就說,無須多言便沉默;不照一定的路線走,卻又時時固守純粹。
萬芳曾經沉默,準確地說,是作為專輯歌手的萬芳。自從參加木船民歌比賽並被滾石相中之後,九零年代的萬芳幾乎可以說是年年一張唱片。可自 2002 年《相愛的運氣》發表之後,2010
年才又等到她的全新專輯《我們不要傷心了》,這中間八年間,只有一張精選、一張特別的現場演出DVD與幾場演唱會。我問萬芳為什麼停掉了唱片製作,她回答:「因為覺得當時的環境不好玩啊。」
「2002年,我出《相愛的運氣》專輯之後,我就決定暫停。那時其實跟滾石的唱片合約也到期了,就有許多其他唱片公司的人來跟我們聊,就發現,大家講很多東西都沒有講到音樂。然後就覺得,诶...還蠻『有趣』的。」有時也是因為不好意思拒絕,所以答應見面聊聊新的製作規劃,可屢屢遇到這種狀況,動力與心意遂逐漸磨光。
彼時的萬芳倒也沒有下定決心不唱,只是想隔個十幾年再說,回憶那時的心境,她坦然道:「因為我面對的不是一份工作或事業,我面對的是我自己的人生,所以我要面對我的人生。」歌手萬芳雖慢下了腳步,DJ萬芳與演員萬芳仍繼續前行。她自認是運氣好,有這些不同平台讓她繼續有頻繁的表演機會,能用不同身分保持與外界的互動關係。
對於聽眾而言,萬芳的音樂分水嶺可能是 2005 年的《One芳 新歌+精選》或著 2008 年《萬芳的房間劇場》,在那段時間她開始有了鮮明的氣質轉變;而到了《我們不要傷心了》,則開始出現更多自己的創作,讓大家明顯地感覺到,她已經不再過去那,只出一把嗓子並拍拍 MV
的歌手。事實上,小學時期,嗜聽校園民歌的萬芳,便已經開始自己創作詞曲,作為歌手時,企劃也都當她是「隱性的創作者」,只是名字沒寫在詞本背後。即便如此,個人的詞曲創作真的公開發表,還是要到 2010 年。
2010 年再出唱片時,距離第一張專輯已相隔二十載。彼時出生的嬰孩,都長成大學生了。這些年輕人第一次聽到〈新不了情〉,若非來自小時候長輩的舊卡帶,就是因為電視選秀的楊宗緯與蕭敬騰。當後兩者把這歌弄成一條破抹布,每每戮力地要把擰出苦水來,原唱萬芳早已往另一條幽靜,摸索前進。2007
年七月,《超級星光大道》決賽熱鬧沸騰之際,萬芳安靜地搭起自己的房間,結合劇場元素,佐以大量的口白、文字與肢體,編曲乾淨到只有吉他手大竹研、手風琴手謝杰廷兩把樂器,一反過去,重新哼起自己的生命故事與對世界的疑問。
▲萬芳 & 陳明章 - 歌妓祭鬼
萬芳對於歌唱是極敏銳的,她的演唱表情之多,駕馭作品的力道之強,聽過她演出的人都不會否認。對她來說,唱歌有點像演戲,你只要「進入他,你就會成為他。」三言兩語對許多人而言,得花數年的功夫養成。這種特質的練習,或許來自於她從小對聲音頻率與情緒的細膩觀察。「我很小的時候就覺得,聲音好有趣。比如說我們戴上耳機,聽透過麥克風講出來的聲音;或著把自己的聲音框住(用手摀耳朵),聽到的聲音都會不一樣。」
周美玲被萬芳的層次豐富的歌聲吸引已久,總算找到機會,邀她來唱《花漾》的電影原聲帶,甚至在連電影都還沒有拍的時候,就放她跟陳明章玩起現代南管。台語與文言,歌妓自賦身世,其演唱被周美玲形容為戲感十足,萬芳則說是「很有肉汁」。能和周導合作讓她感到幸運:「其實這個聲音我本來就有,只是在其他地方比較少出現。」萬芳是聽歌仔戲長大的,對她來說,能唱〈歌妓祭鬼〉、〈夢碎花樓〉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那就和鳥會飛,魚會游一樣,毫不費勁兒。
現在的萬芳,有自己的樂團「微笑巴士」,她和他們一起經歷了三張專輯與大大小小的演出,每一刻都是在為生命的主題演奏。譬如《我們不要傷心了》跟《一半。萬芳的小劇場》都在面對生命的離開,《原來我們都是愛著的》更概念式地演繹生命的河流,敘述許多人與人的相處關係,世事的成住壞空。比起遲早會腐朽的議題,她更在乎永恆,但願自己的音樂可以超越時間,陪著聽眾成長到不同的階段。
「可能現在二十歲的你,有一天你到了四十歲的時候會理解,此時四十歲的我的作品也說不定。」萬芳說:「大家都以為說,流行音樂是比較低齡化的,但我不覺得啦。」像是 Nina Simone、The Beatles、Michael Jackson 的流行音樂,你就算到年紀長了,也不會覺得它幼稚。於此萬芳和我一致達成協議,那就是「一定要多聽聽死人做的音樂」。
回到《一半。萬芳的小劇場》這張專輯,萬芳現階段想分享給大家的話就是:「你怎麼知道一半不是全部?」那些消失的、中斷的故事改變,其實只是我們一廂情願地認為它還沒結束,愛情沒了就是沒了,一如歌中唱到「等故事說到一半 就一半」。而這概念還可以再延伸出去——如果五首歌就說完了,為什麼一定要硬擠出第六首呢?曲目只有一般專輯的一半,就不夠嗎?即使不能報名獎項又何妨。
此外,數位傳播時代的聆聽文化,不只廣播節目往往只有幾首主打歌可以播,聽眾聽歌也多是透過下載,專輯十首可能只會接觸那兩首,曲序也全被打散。「所謂世俗上的主打歌只有三首四首,那其他六首七首呢?憑什麼不被聽到。」對於遭到忽略的歌曲感到可惜,萬芳兀自揣想,如果上半年出五首,下半年出五首,那也許在這沒甚麼耐心與空間的時代,十首歌就都可以被聽到了。
面對閱讀與閱聽習慣的改變,萬芳認為,其實也無須計較、比較或批評,或許十年後會有不同的進展也說不定。想當初也是沒有專輯的概念,一張專輯收入十首歌也是為了填滿載體的容量。所以,許多人看到《一半。萬芳的小劇場》五首曲目就自動把它歸類為「迷你專輯」或 EP ,讓她有些不以為意:「為什麼十首才叫專輯?」對於萬芳來說這是可以重新思考的,不只音樂,還有很多世界的價值觀,譬如「為什麼不能多元成家?」。
反過來說,如果人與人的親近關係要多元成家,做音樂的概念也應該要多元成家。接下來的萬芳會往哪裏去,似乎讓人猜不太到,如此愛反思世界的她想必又會再一次推翻自己。她就像一株植物一樣,不斷吸收成長,往有陽光的地方伸展,往水源處扎根。不知不覺間竟開出美麗的花,沒有私心地笑。和她聊天就像親近大自然,台北午後竟也讓人感覺戀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