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如今,小城裡茶館、咖啡館越來越多,各種時尚飲品盛行,而我特別懷念的卻仍然是家鄉的蛋茶。
蛋茶待客是農村老家相延已久的習俗。那時候的鄉村,談不上什麼商品經濟,大家都很清貧。家裡除了自己種的糧食和蔬菜,一日三餐之外,是沒有食品的,口渴了,考究些的,點燃柴草,用土灶鐵鍋燒些開水,咕嚕嚕喝上一碗。鄉下農活多,雞、鴨、豬、羊還得照料,也就從來沒有人品茶,而是幾大口喝完一碗水,鄉親們笑稱為“灌肚”(其實是灌胃)。不考究的,直接從水缸裡舀生水喝,如果在農田裡幹活,口渴得難受,就直接到河邊雙手捧水喝,或者像牛飲水,直接把嘴貼到水面喝。最噁心的事,是我有一次大口喝著河水,發小網拘兒在旁邊一聲不吭,等我喝完抹嘴角,他才慢悠悠地告訴我:這裡的河水,我剛撒過尿!幹農活為節省時間,隨地大小便是常態。男孩子頑皮,朝河裡撒尿也正常。網拘兒的這番話,氣得我恨不能摘茄子一樣,一把扯下他的雞巴!
生活在這種幾乎沒有人用茶葉泡茶喝,更不要說有什麼飲料的的鄉村,家裡來了客人,又恰好處在三餐之間,怎麼辦呢?點燃柴草燒開水,舀上大半碗待客,有人覺得不夠熱情。況且,鐵鍋天天燒煮各種能填肚子食品,開水就是不漂著油花兒,也可能有山芋、蘿蔔甚至臭鹹菜的味兒。這時,高檔次的敬客方式就是打一碗蛋茶。
陶潛詩曰:“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我的老家就是這樣,村子裡多的是雞,養雞最少的人家也有三五隻,這些雞到處亂跑、到處拉屎,但是,散養的雞會自己找吃的,節省了飼料,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不能不算小帳。生產隊年底才根據各家掙的工分“決算”分紅,自由市場又被計劃經濟取消了。平時,大家沒有一分錢收入,買油、鹽、醬、醋,就指望著這些雞下蛋換呢,能不養雞嗎?雞屁股是鄉親們過日子的“小銀行”,家家的陶罐裡、蛋簍裡都攢著雞蛋呢。客人來了,寒暄幾句後,摸出幾隻雞蛋,打蛋茶招待,很方便,又是很客氣的傳統禮節。
蛋茶的做法很簡單,把鍋裡的水燒開,在灶台或鍋沿上把雞蛋敲破,把蛋白蛋黃盡可能完整地下到開水裡,蓋上鍋蓋,不一會兒蛋在水裡結成了荷包形,燒上兩把草,稍稍養一下,帶水盛進碗裡,放些香油,加些紅糖(那時很少有白糖供應)就算完成了。
蛋茶好做,吃蛋茶卻是有些講究的。那時,農村生活條件較差,主人此時總捨不得多打一隻雞蛋給自己孩子吃,怕客人吃的時候不過意,主人總把自己的孩子推出去玩,而客人吃蛋茶時也要留意,如果是4只,吃時得留1只,5只則留1至2只。留的目的不言自明,主人的孩子還在等著這一份意外的美食呢!當然,主人的孩子不在家,主人一般都要勸客人全部吃完。
凡事總有意外。記得那一天,可是,也有不巧的時候。記得那一天,孫二家的四頭正跟我一起,我倆拿了空火柴盒正在土牆前,從比筷子稍粗的牆洞裡掏出野蜜蜂,忽然聽人說四頭的舅舅來了。四頭聽到消息,蜜蜂也不掏了,飛奔著回了家。雞蛋,對我們這些鄉下孩子的吸引力太大了。《范進中舉》中,胡屠夫說女婿范進:“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日子窮,肚子裡缺油水,能吃上豬油當然是奢望、是奢侈。退而求其次,吃不上豬油,吃上雞蛋也是很不錯的享受,遺憾的是,四頭到家後,舅舅剛吃完蛋茶,四頭直奔平時吃飯的木板桌子,捧起散發著蛋茶香的粗瓷碗,盯著看,看到碗裡的蛋茶已經被舅舅吃光了,四頭捧著蛋茶碗,嚎啕大哭。
我出生於1950年代,那時鄉下識字的人少,生了孩子,有的人家習慣按順序取名,老大叫“多呃頭” ,大概意思是家裡多了個“人頭”,接下來則是二頭、三頭、四頭……網拘兒取名是例外,他本來應該叫“三頭”,哥哥、姐姐生下來幾個月就死掉了。那時,鄉親們幾乎都不懂如何避孕,生得多,死個把孩子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連續死掉兩個,還是要重視。網拘兒生下來就用漁網兜住作法,取名網拘兒就是拘住他,不讓閻王帶走。我跟在四頭身後,本想等到他吃了雞蛋,再一起玩的,不料四頭哭得停不下來。媽媽勸不住他,舅舅也尷尬極了,急忙掏出二角錢,讓他自己去買好吃的。
那時,大家的生活圈子小,成天在一片農田幹活,但是,都管孩子叫什麼“頭”,還是容易混淆,為了區別,有時要加上姓。“四頭”全稱是“孫四頭”,在家中最小,父母一般寵著最小的,他又是男孩,“生個男的多根扁擔,生個女的多補衣衫”,男人要挑重擔,女人要縫補,似乎是人人認可的宿命。公社化以後,我們生產隊最強壯的男人,挑一天糞肥,掙十幾個工分,年底換算成錢,也就值三角多。四頭得到貳角錢,不算少,只是要買吃的,必須走2里多路,大隊部那邊,才有商店,兒童食品好像也只有一種:一分錢一塊的水果糖。
……
光陰逝去無痕,記憶並未抹去。轉眼間, 60多年過去了,再過幾個月我就是“古稀之年”了。看看家裡的大冰箱,雞蛋常年不斷,有客人來訪,卻再也不打蛋茶了。據說,蛋黃膽固醇高,有人不吃。招待客人,還是去街上的茶館、咖啡館吧。可是,在這些場所,我品嘗過各種時尚飲品,就是找不到童年吃蛋茶的感覺。
我還到過內地的不少城市,每到一處,總要嘗一嘗當地的風味名吃,儘管這些名小吃的色、香、味都很講究,我仍然找不到童年吃蛋茶的感覺。家鄉的蛋茶啊,看來已經永遠定格在我的童年,定格在那段不該忘記的歲月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