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亭(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博士)
張京育曾經在中國大陸生活且在台灣學術界及政府部門都擔任過重要職位,經歷過抗戰、遷台、戒嚴以及後來的台灣民主化等,主張兩岸基於九二共識求同存異,減少矛盾。我在二零二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早上十時至十二時訪談前政治大學校長、陸委會主委張京育,地點在政大俄羅斯研究所的小會議室。戰後張京育隨父母撤至台灣宜蘭,他自幼家貧,無家世背景,在自我惕勵中不斷奮鬥學習,經歷各種轉折。以下是訪談重點。
楊雨亭:請說說您的童年生活。
張京育:我在抗戰那一年,民國二十七年,生在湖南湘潭。
楊雨亭:和毛澤東同鄉。
張京育:半歲的時候,家裡遷到臨澧,數月後,又遷到廣西的興安。二十八年二月,又遷到貴州麻江高梘,我是在高梘入學的,開始有了自己的記憶。當時有一條公路,沒有什麼車子,常常見到郵政車,燒木炭。三、四年級到四川江津。抗戰勝利了,民國三十五年搬到安徽當塗縣慈湖鎮,在那裡小學畢業。徐蚌會戰後,我們撤到湖南耒陽,後來經過廣東搭船到台灣。民國三十八年八月,我們到了基隆,住了一段時間,通信學校決定搬到宜蘭,我插班宜蘭初中二年級。
楊雨亭:當時外省小孩和本省小孩相處得如何?
張京育:一般沒有什麼問題,難免有一些小矛盾,比如說吵架時,有一個本省小孩罵我「清國奴」。
楊雨亭:清國奴?
張京育:事實上是日本人罵他們的。
楊雨亭:有意思。住在眷村裡嗎?
張京育:民國四十二年才住進岳飛新村。我初中畢業直升高中,高中二年級時本來準備讀甲組理工科,可是我讀了一本書《鐵血宰相俾斯麥》,徹底改變了我的看法,那時候我們要國家統一嘛!於是我就改讀乙組,以第一志願考上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後服完役,進入外交部實習,從條約司開始,還沒有實習完,考上了中山獎學金,準備出國了。
楊雨亭:那是哪一年
張京育:一九六三年。
楊雨亭:您做事蠻有決斷力的,decisive,這和您湖南人的個性有沒有關係?在許多困難選擇中,您都能自己出決定,這很不容易。
張京育:我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前,在Hofstra大學當講師,1968年正是越戰高潮的時候。之後尼克森(尼克松\尼克遜)派季辛吉(基辛格)去大陸。
楊雨亭:一九七一年。
張京育:很多人認為台灣情況不穩,我還是決定回去。因為第一,我拿中山獎學金,第二,我教外國的孩子,不如教我們自己的孩子。一九七二年,我和我內人回國,到政大教書,之後我接任國關中心副主任。
楊雨亭:國關中心的職責是什麼?
張京育:我們每年要舉行中美、中日、中歐、南非等的研究交流活動,接待許多國家的訪賓。那個時候中國大陸沒有開放,外國人希望了解大陸的形勢,我們掌握了一些重要的資訊,而且我們有一位關鍵人物,郭華倫。
楊雨亭:郭華倫,以前是共產黨。
張京育:對,他對中共的認識非常深刻,周邊也有人長時間地研究中共。我們在國際方面有重要任務,沈劍虹先生當時負責國際組。
楊雨亭:看起來,國關中心等於是國民黨與政府的「二軌」,那真是國民黨輝煌的年代。
張京育:一九八四年我擔任新聞局長,接宋楚瑜。那時候新聞局管的事情真多,出版法還沒有修正,還有黨裡的文工會、警總。
楊雨亭:那時黨外勢力正在興起,社會方面希望更自由化、民主化,美國方面也有壓力。您是怎麼走過來的?
張京育:我的作法是依法辦事,依理判斷,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如果國家認為有重大利益受到傷害,人民對國家就要讓一讓;否則,國家就可以讓一讓。
戒嚴不等同於軍事管制
楊雨亭:那是蔣經國先生蠻重要的一段時期,碰到許多事情。
張京育:我們邀請華盛頓郵報董事長Mrs. Katharine Graham來訪問蔣經國總統,就在當中,經國先生說要準備解除戒嚴,當時馬英九先生做翻譯,當天就變成大新聞,我也在場。「戒嚴」西方翻成Martial Law,事實上,我們並沒有實施軍事管制,一般人生活很自由,只是在某些方面有限制,原因是為了國家安全,national security,我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面臨軍事威脅。我們社會中並沒有軍人在街頭到處都是,像某些國家那樣。晚上也是自自由由的,也從來沒有宵禁!所以,凡事都要親身參與,才曉得狀況。我也是從這些地方去理解公共政策與人性的反應,當事者和非當事者往往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楊雨亭:新聞局以後呢?您做什麼工作?
張京育:我回到國關中心擔任主任,後來做政大校長。政府又找我擔任政務委員及二二八基金會董事長。
楊雨亭:二二八基金會要發放賠償金吧?
張京育:我們還去實地調查哪些人是受害者。
楊雨亭:那時候只有八百多人具體申請,得到補償,受害人數目和黨外與台獨人士的預期差得很大。
張京育:我們依法辦理,實事求是,要有證據。我們是公開的,不是秘密的,那麼長的時間只有這麼多人來申請嘛!
楊雨亭:怎麼調到陸委會的?
張京育:那時候,陸委會主委蕭萬長先生要去競選立法委員,層峰可能有意願安排他做行政院長或副總統。一九九六年初,我擔任陸委會主委後八天,中共就打飛彈了。
楊雨亭:在陸委會,您認為應該如何把工作做好?
張京育:首先,兩岸不能真正打起來。陸委會對很多事情要低調quiet done,不能說你狠我也狠。兵凶戰危,不管誰勝誰敗,老百姓一定失敗,中華民族一定失敗。所以我不大放厥詞,曾經有記者說張某人「既不做秀也不做事」。事實上,我們默默地做,1998年,辜振甫去大陸見到了江澤民、汪道涵,達成了某些諒解,也就是「辜汪二會」。
楊雨亭:其次呢?
張京育:我們有國家統一綱領、兩岸人民關係條例,我希望兩岸有正常的交往,在交往中慢慢凝聚出共識,否則兩岸一直緊繃,請問對誰有好處呢?
楊雨亭:什麼時候「九二共識」變成一個話題?
張京育:那是後來的事,兩岸之間在政治上發生矛盾,才對「九二共識」是什麼東西要弄清楚,有各式各樣的解讀。實際上,從大陸方面來說,希望兩岸不要永久分裂,在中華的範圍之內,有關主權不要發生國際的涉入;就我們來講,依中華民國憲法,我們的疆域,是依固有的疆域,還包括現在的外蒙古。因此雙方並沒有大的區別,加起來,是整個的中國。但是在目前的狀況下,雙方應互尊互重,在交流之間形成一種一家人的感情,不能惡言相向、武力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