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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p]清鄉逃亡的黑暗日子
— 吳敦仁訪談紀錄[/nop]
二十四歲的桃園鄉村教師吳敦仁，在二二八事件中，跟隨桃園縣蘆竹鄉長林元枝率領的青年群眾，到大園埔心軍用機場「接收」武器，此後即在「農民運動」的老前輩簡吉 的影響下，加入中共在臺的地下組織。
在清鄉、白色恐怖的一九五○年代，簡吉、蔡孝乾 等共產黨領導幹部紛紛被捕，全臺各地的地下組織也分別被破獲，但是桃竹苗及新北市海山地區卻因負責幹部堅不吐實，而得以繼續在山區展開共黨重整擴大運動。逃亡五、六年的吳敦仁，曾在蘆竹鄉山洞裡油印過地下刊物《黎明報》，曾逃到通霄、苑裡火炎山一帶，當過香茅園工人和燒炭工人，直到共黨重整幹部陳福星 、黃培奕 再度被捕自新成為調查局幹部後，他才在三十歲那年，和林元枝等人出來自首。這段珍貴的口述歷史，正是可解開清鄉年代的歷史謎團。
二二八衝突後追隨林元枝
我是吳敦仁，家住桃園縣蘆竹鄉羊稠坑農村，一九二三年出生。二二八事件時，我才廿四歲，剛離開小學教職，我認為二二八事件的發生，是臺灣人對祖國期待過高，而轉為失望的反抗事件。
當時的蘆竹鄉長林元枝 ，是我姐夫王傳培的三哥，也是桃園地區二二八的領導者，因此我也參與其中。林元枝是蘆竹鄉南崁村的富家子弟，日治時代經營米糧期貨，二次大戰結束後，他當選蘆竹鄉長，曾出面組織地方公安隊，並且擔任隊長，以維持地方治安，當時地方上的黑白兩道都聽從他。
一九四七年三月一日，在獲知臺北市的二二八衝突後，桃園、南崁地區有不少青年學生和海外當軍伕回來的青年，去找鄉長林元枝，要求他帶領大家去接收埔心軍用機場（原「圈仔內」）。起初，林元枝並不想出面，但是後來他還是帶領二十多位青年去接收大園鄉的埔心軍用機場。當時我留在機場外面守候，並未跟隨進入機場內，聽說機場駐軍早已聞風跑光光，只把軍械倉庫鎖著，林元枝等一行人只拿到一支三八式步槍，外傳林元枝當時擁有大量武器，不知是否從其他地方「接收」而來。
桃園鎮方面，參與二二八反抗的青年，聽說曾在軍警的追擊下，逃到大溪鎮崎頂的隱仔城廟，遭到刑警的包圍，一位劉姓青年遭警擊斃，其餘則逃散了。二二八之後，林元枝鄉長開始逃亡，四處躲藏，成為二二八清鄉時期的通緝要犯。
當時新竹州的縣長劉啟光，就是日治時代的老臺共侯朝宗，他在縣長任內，曾介紹農民組合的老同志簡吉到新竹州桃園水利協會任職理事。因此，簡吉在二二八事件後，經由共產黨臺灣省工作委員會領導者蔡孝乾（蔡與簡係日治時代舊農組臺共老同志）之關係，恢復參加組織活動。一九四七年年底至一九四八年左右，簡吉擔任新竹地區工作委員會書記，接受「臺灣省工委會」武工部部長張志忠 指揮，在桃園從事農民運動，並且祕密吸收不少人加入地下組織。此外，簡吉負責桃園虎頭山腳的日本神社，改為忠烈祠以供奉抗日名單。據說，他將日治時代從事農民組合的老臺共同志趙港 ，列入桃園忠烈祠內供奉。
受到簡吉影響加入地下黨
簡吉首先透過舊農組成員，任職桃園大圳水利委員會的詹木枝 關係，認識林元枝鄉長，再透過林元枝的人脈，吸收當時參與二二八反抗的知識青年。我就在一九四八年，簡吉透過林元枝的介紹，吸收我參加地下黨。同一時間被簡吉吸收的桃園地區知識分子，還包括：蘆竹鄉南崁國校教員黃玉枝 、教員蔡文松、蘆竹鄉公所職員呂喬木 、張金枝、林葉洲 以及被判刑二年的林器聰 。至於林元枝鄉長本人，據說，他被地下組織認為個性較衝動，不適合當地下黨員，因此被保留為外圍關係，稱為「友仔」。
我之所以會加入共黨地下組織，可說是在思想上受到簡吉的影響相當大。二二八事件後，簡吉在南崁地區活動時，曾來過我家，他為人很好，做事很硬氣，不菸不酒，生活簡單，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我和他很談得來。因此，簡吉叫我寫自傳給他，我即加入組織，先後接受新竹州幹部張志忠、陳福星和周慎源 等人的領導。
南崁是簡吉發展農民運動的重要據點，他在南崁吸收不少舊農組時代的農民。當時在南崁羊稠坑山上，由地下黨員童開日 提供一間在二次大戰時，躲避空襲疏開的房子，不但二二八逃亡的林元枝鄉長常跑去那裡躲避，簡吉也利用那裡找農民去開會，舉辦過二、三次說明「三七五減租」和「耕者有其田」的農地改革政策會議。多位曾參加會議的無辜農民，後來竟因自首的童開日（家開中藥店，外號「矮仔金」），供出外號「蛙仔」和卓金生 等人，曾參加簡吉主持的祕密農運會議，因而逮捕了卓金生、「蛙仔」、游則智 、李傳根等農民。當時承認者如卓金生、「蛙仔」等人都被判死刑槍斃了，而不承認者如游則智則被判刑十二年，其實他們都只是被找去聽農地改革，但是對政治完全不懂的無辜農民。
簡吉在臺北城被捕遭槍決
另一方面，簡吉則叫逃亡的林元枝到「十三份」山區開拓人脈關係，而遭到簡欣哲（曾任桃園縣議會議長）向保密局密報，因而暴露身分。一九四九、一九五○年左右，共產黨在三民與三峽之間的五寮 及十三份山區，建立祕密基地，十三份位為現在復興鄉三民村和大溪鎮烏塗窟附近的「水流東」坑底，是一個少有人跡的山區。
一九五○年四月，簡吉欲進入臺北連絡張志忠而被捕。當時臺北地區的組織已因基隆中學《光明報》案 而被破獲，在風聲鶴唳之中，我們曾勸簡吉不要進入臺北城，但是他堅持「不去怎知上級如何指示？」結果簡吉還是被捕，後來遭槍決。
我則因為林元枝到十三份暴露行蹤，保密局幹員已逮捕我的朋友林器聰和蔡文松的哥哥蔡文讓，而不得不展開五、六年的逃亡日子，因為這兩位被捕者，都是我曾拿雜誌給他們看，並吸收為地下組織的成員。
二十五歲展開近六年逃亡歲月
一九四八年，廿五歲那年，我開始離家「跑路」，最早先到我家屋後，南崁羊稠坑山上附近的桂竹林下，搭草寮、掛小蚊帳住下來，家人也會偷偷送飯來。也曾到友人張四平家所有位於南崁營盤坑山上的山洞裡躲，並與當時因臺大學潮「四六事件」 而逃亡的臺大學運青年王子英 ，在山洞裡油印地下黨宣傳刊物《黎明報》，再送臺北分發，先後共十二期。其中，多數文章均出自王子英的手筆。
簡吉被捕不久，桃園縣刑警總隊開始循線展開逮捕行動，首先要抓的人，就是和我同時被簡吉吸收的呂喬木、黃玉枝二人。黃玉枝老師在沒有料想到的情況下，在任教的學校被捕，後來不幸遭槍決。曾在蘆竹鄉公所任職的呂喬木則因不敢住家裡而逃過一劫。接著桃園刑警總隊也追查到南崁羊稠坑的後山上包圍，於是我決定逃到竹圍去避風頭。在此之前，負責《黎明報》的王子英，被上級領導陳福星接到臺北縣海山區發展組織。一九五○年夏天，我透過竹圍地區的同志蔡文松關係，先躲到竹圍溪邊林投樹下，後來天氣轉涼後，才被帶到海邊西瓜寮住。
這段期間裡，傳出我的上級領導之一的周慎源遭到刑警隊圍捕，因持槍拒捕而當場被開槍打死。周慎源是學運出身的共產黨員，他曾是臺北師範學院（現今之「師範大學」）的學生自治會長，在一九四九年臺大及師範學院爆發學生與警察衝突的「四六事件」中，數百位學生遭到逮捕時，被捕的周慎源從三輪車上跳脫逃走，後來輾轉在桃園地區活動。一九五一年十一月，臺灣省情報委員會主持的桃園肅殘聯合小組，根據線索，在周慎源經常出沒的桃園中路茄苳溪橋附近部署守候，看到農民打扮的周慎源在中路「店仔」買高級的「雙喜」香菸，引起多位守候刑警的注意與懷疑，立即上前盤查。據說周慎源也當場拿出手槍拒捕，卻因子彈卡住，他丟棄槍枝，又拿出手榴彈，欲咬開保險栓反抗時，卻遭到刑警們當場開槍擊中頭部身亡。
居無定所到處打零工躲藏
離開竹圍後，我被上級領導之一的黃培奕接到臺北縣三峽鎮的圳子頭基地（三峽鎮大埔再進去的牛角山地區），投靠煤礦工人龔阿斗 、陳清要 等人，透過他們的關係掩護了十多天。不久我就接到通知，和在圳子頭支部認識的三峽人彭坤德 一起到中部苑裡、通霄一帶躲避。我們依指示搭火車在苑裡下一站的日南小站下車，再往北直走，果然有人在等候我們，一看原來是我在南崁逃亡失散的老同志呂喬木。他早已到中部地區和領導幹部蕭道應 、簡國賢 等人會合。
蕭道應醫師在抗戰時期，曾赴中國大陸，他擔任過臺大醫學院講師及地下黨支部書記，也是陳福星重整共黨組織的省委，於一九五二年四月廿四日在大安溪附近山洞內，被調查局利用自新分子誘捕後自新，接著領導人陳福星也被捕、自新。
簡國賢是桃園人，名劇作家，是一位非常有修養的社會主義信徒。他在逃亡中，仍經常看書，並且耐心地為不識字的農民講解社會制度的不合理。聽說他曾在同學的介紹下，逃到大安溪附近為人養鴨，曾遭居民誤解砍傷其手臂，最後仍被逮捕，簡國賢被捕後，仍不肯供出口供和認錯，只肯述說自己的共產主義理念，因而遭槍決。
我們先到苑裡平地的農家打工，再由苑裡一位石姓友人介紹到通霄山上的香茅園，當臨時工人，或者為人燒炭打零工。從事體力勞動，不拿工錢，雇主供應三餐。有時住在山上的炭寮，如果工寮接近山下，我們就另行在外面找住處，以免行蹤暴露。
在通霄為人燒炭時，「跑路」多年的蘆竹鄉長林元枝曾來找過我們，原來是他的目標太大，四處都在緝捕他，他本人沒耐性沈潛下來，陳福星等人只好叫他來找我們。不過，他還是到中南部去躲了一陣子後，又逃回桃園附近躲藏。
不久，石姓友人帶我們過大安溪，到火炎山去過一次。聽一位苑裡姓莊的農民說，最近有一位逃亡者住在甘蔗園寮仔（其實是調查局部署的線民），我們覺得有些不對勁，不敢多逗留，乃轉回到通霄去為人燒炭打工。果然，不久火炎山那裡就被抄。
領導幹部紛紛自新協助追緝
在通霄逃亡時，我曾寫信託呂喬木代轉給上級領導陳福星、黃培奕等人，信中我向他們報告，未來將如何發展組織，並且計畫從中部山區北上，由臺北縣坪林往宜蘭方向發展。我哪裡會知道，信才寄出後，陳福星、黃培奕等上級領導已經被調查局逮捕、自新，並且他們都在協助調查局追緝我們。這時，林元枝鄉長再度跑回通霄找我們，我和彭坤德、呂喬木和林元枝四人決定北上，回到桃園縣蘆竹鄉外社山上，躲了五、六個月。期間我們打聽出陳福星、黃培奕、蕭道應、王子英等上級領導幹部，都已分別向調查局自首，成為自新分子（後來更被吸收成為調查局幹員），我猜想寄出的信一定被查扣，他們一定都知道我們將躲到那裡去，顯然已經沒路可逃了。
躲在外社時，林元枝曾經偷偷回去他家洗澡，並且和我的姐夫，也就是林元枝的四弟見過面。姐夫苦勸患有肺病的林元枝要保住性命，最好出來自首。但是這件事，林元枝回到外社時，並不敢讓我們知道他見過家人。他仍然和我們一起討論，應如何逃亡和發展的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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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敦仁與林元枝等人自首的官方檔案複本。[/nop]
無路可逃接受自首被關兩年多
過了二天，林元枝才說出他想出來自首，當時我堅決要拚下去，不願自首認錯。經過四、五日的爭執，我想到連有意自首的林元枝已經知道了整個逃亡路線和計畫，無論我如何堅持到底，實在無路可逃，只好接受自首和結束逃亡的事實。
一九五四年，我和林元枝、彭坤德、呂喬木四人，終於出來向臺灣省刑警總隊劉戈青隊長自首。我們被送往保安處關了一年，交代組織關係及逃亡期間所接觸的人脈。由於大多數的人都已被抓或自首，只剩下交代在中部藏匿時的農民關係。後來我們被要求，去叫那些曾經在我們逃亡時，提供我們棲身的農民們，出來辦理自新登記。不過，由於他們大多不知道我們的共產黨身分，並沒有被拖累坐牢，只有一位苗栗縣議員，因曾提供住處讓林元枝住，而被判刑十二年。
林元枝本人雖自首成為自新分子，但是後來他被認為自首交代不坦誠，又被送到綠島關了十多年。出獄回家多年後，在一九八二年因病過世。
對政治失望從此避提當年事
從保安處出來時，我已三十一歲。從廿四歲那年參加二二八事件反抗，廿五歲即因清鄉逃亡五、六年，直到三十歲才辦自首被關兩年多，三十一歲回到家後，我徹底對政治感到失望，從此斷絕對外所有的關係，絕口不再提當年的種種。三十四歲那年，我才結婚生子。不過，我再三交代我的子女，不准他們入黨或參與政治，同時對過去從書本上閱讀所認識的共產主義理想與共產黨組織，也徹底感到失望與幻滅！
後記：原稿曾刊登於1994年《台灣文藝》新生版第六期，篇名〈我在二二八清鄉逃亡的日子〉。2014年8月經加註、修改後徵得吳敦仁家屬同意後公開。
【編按】二二八之後清鄉、白色恐怖漫長期間，桃園縣有將近四百位政治受難者。文化工作者曹欽榮和陳銘城等人受桃園縣政府委託，完成政治受難者和家屬的口述訪問，在日前出版《重生與愛》。本報取得授權轉載，讓大家對當年的受難歷史，有進一步的暸解。
[nop]錄音轉文字稿：陳淑玲
文字整理：王秋月、陳銘城
修稿：陳銘城、曹欽榮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n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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