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寶書版 提供
作者／夏川草介
【精彩試讀】
三○○號房的胰臟癌病人田川先生過世，是七天後的事。
這是由於疼痛、反胃與嘔吐、失眠的情形日益嚴重，急速奪走他的體力後的結果。最後三天我也住在醫院，隨時調整他的劑量。嗎啡增量，加上止吐的塞劑，再合併使用善得定，雖然明知危險，卻仍使用了安眠藥。但是要控制疼痛很困難，直到他過世的十小時前仍在為腹痛呻吟。
即便如此，疼痛好像還是不時會在瞬間消失，在這種時刻他會用置身事外的澹定眼神看著我。
「醫生也很辛苦哪，不得不陪著我這種老頭子丟人現眼。」
老人微笑的臉龐，幾乎可以用「無憂無慮」來形容，非常開朗平和。
在那裡，彷彿無論是醫生、治療，乃至最新的藥都一一受到嘲笑，只留下堂堂「生命之形」。
水無小姐頻繁地造訪病房，換冰枕、擦身體、量血壓、檢查藥劑……不過短短一週她便已明顯瘦了一圈。
田川先生看到水無小姐來似乎很安心，總是用慈祥的眼神觀望她的動作半晌，不久便昏昏沉沉地陷入昏睡，如此一再重複。
「不能想想辦法替他止痛嗎？」
水無小姐向我射來嚴厲的視線，是在他過世兩天前。
她是因為再也不忍看著田川先生一天之中大半時間都在疼痛呻吟，才主動這麼問我。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如今已不復記憶，想必只是就醫生的立場解釋一些無聊的理論吧。至少，疲憊的我，已無餘暇顧及她心中的糾葛。她冷冷對我投以一瞥後轉身離去，很沒禮貌地，連上次請吃烤肉的謝意都隻字未提。
對於死期將至的病人，必須注意嗎啡有抑制呼吸的副作用。隨著嗎啡的增量，呼吸會越來越弱。開嗎啡給病人時，必須設法拿捏出既可止痛又不會抑制呼吸的微妙分量。但田川先生雖然隨著嗎啡的增量開始頻頻出現睡眠時無呼吸的情形，清醒的時候卻無法消除痛苦。
我把能用的藥劑都試過了，卻未能達到令人滿意的結果。
他過世，是在九月即將結束的週一深夜。
最後十個小時他睡得很沉靜，安穩地在不知不覺中停止呼吸。他的遺容平靜，甚至令人懷疑這兩週以來我拚命嘗試調節藥量的努力是否只是一場夢。
他那不時展露的澹定笑容，至今仍鮮明留在腦海。
他的大批家人聞訊趕來，人人都為終於結束戰鬥的老人垂淚之際，唯有一名看似他孫子的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目光毅然決然、彷彿要射穿我似的。
「你根本什麼也沒替他做，不是嗎？」
會覺得聽到少年這樣說，或許是因為我太累了吧。我知道這很荒謬，但道理無法排解的悲哀、不知該向誰發洩的憤怒的確存在。
人的死亡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玩意兒，不時在我遺忘時找上門，重擊我的自信，令我雙腿顫抖，把我拖進以感傷為名而毫無建設性的沉思中。
我再次深深感到。
我不擅於悲傷。
離開醫院，令人感到冬天來臨的寒風呼嘯而過。
我像往常一樣走過深志神社境內，心頭來去的，是少年率直的目光。然後，與之重疊的是水無小姐譴責的目光。
水無小姐那廂，之後不知何故好像被東西小姐數落了一頓，沒有直接對我說什麼。以東西小姐的作風，想必不會說得太過分；更何況我能做的都做了，我沒必要羞愧，也沒必要自責。
但是……
對水無小姐和少年來說，那應是真誠無偽的感情吧。本該救助病人的醫生，卻什麼也沒做，只會趾高氣昂地走來走去，卻連區區一點疼痛都治不好。
無為、無策、無能、無力、無益、無用……
無法將腦中想法具體成形的混亂思緒喧囂地不停盤旋。在漩渦的中心，「無」這個字被刻意放大強調，轉呀轉地不停迴旋。
看來今晚好像有點過度厭惡自我。
也許是工作過勞和精神壓力，再加上娘子不在家，以及大學醫局的問題，令我比平時更沮喪吧。
我自昏暗的神社境內轉身回望醫院。黑壓壓的巨人，像以往一樣以隨時要起身的姿態蹲踞著。
說不定，它不是要起立，而是正要屈膝跪下？無聊的念頭閃過腦海。
＊ ＊ ＊ ＊ ＊
走上「御嶽莊」昏暗的樓梯，一拉開「櫻之間」的紙門，黑髮少女猛然撲過來。
少女不理會懷抱著驚愕的我，逕自把臉埋進我有點髒的襯衫裡緊緊擁抱著，然後維持著擁抱的姿勢，只抬起臉大喊：「歡迎回家！」
她好像覺得錯愕的我很滑稽，笑著又說：「還有，我回來了。阿一。」
是我家娘子榛名。
娘子乍看之下是瘦小的普通女孩，但她的真正身分，是扛著無數相機穿梭世界各地，拍回許多驚人照片的山岳攝影家。
她的身材嬌小，又是娃娃臉，因此看起來實在不像是那種大人物，至今依然穿著簡單的黑色洋裝，像個少女似的；至少，要說她才剛攀登過歐洲阿爾卑斯最高峰，是真的有點令人難以置信。更別說以她這副身材，還要扛著多得嚇人的相機與底片爬山。
她堪稱「人不可貌相」這句俗諺的典型例子。
「工作辛苦了。」隨著雀躍的聲音，她展顏微笑。
昏暗室內的日光燈好像剎那間大放光明，原本冷颼颼的走廊，溫度似乎也升高了兩度，彷彿在證明人類的五感有多麼不可靠。
房間的矮桌上，兩杯咖啡正冒著溫暖的蒸氣。短短一週便被我搞得亂七八糟的房間，現在井然有序，「極樂之間」又復活了。
我毫不顯露驀然湧起的安心感，刻意維持堂堂威嚴問道：
「旅行怎麼樣？那個什麼慕斯蛋糕還是水果塔的……」
「你是說蒙布朗？」
「對，就是那個。」
娘子開心地笑了。笑個過癮之後，像往常一樣開始述說對我而言宛如夢境般不可思議的故事。
高度超過海拔四千公尺的高山，浮在雲海上的太陽，難以想像的大雪谷，以及扛著十公斤器材翻越斷崖的故事……
充滿躍動感的開朗聲音輕快地在心頭迴響。
我坐在和室椅上，閉著眼，傾聽那聲音。這是至福時光。
這時，娘子的聲音戛然而止。
「……有誰過世了嗎？」
我吃驚地睜開眼。
近在眼前的，是娘子湊近注視著我的墨黑色瞳孔。
「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有病人過世了吧。」
「……小榛會讀心術嗎？」
雖然我試著裝出驚愕的表情，可惜不怎麼成功。
「你很難過吧。」
「……難過是事實，但妳別擔心，這是工作，就跟妳登山一樣，有快樂的時候也有痛苦的時候。」
我只說得出陳腐的臺詞。這證明我真的累了。
「不過聽到小榛的聲音就恢復元氣了。別擔心。」
這是更陳腐的說詞。與其如此還不如什麼話也別多說，從頭開始背誦《草枕》會來得更有詩意更美好。
但我這位直率的娘子，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後，羞紅了雙頰微微一笑，然後歪起腦袋略做沉思後猛然站起。
「雖然有點突然，但我們去深志神社吧！」
的確是很突然的提議。現在已是深夜兩點。
「現在去？已經很晚了，外面很冷喔。」
「現在去。我還沒向道真公報告我回來了。」
娘子已開始動手在洋裝外罩上紫色開襟外套。
「阿一不是每次都說，不能變成一個不敢向神明報告的人嗎？」
「是沒錯啦……」
「順便我也打算祈求神明保佑，稍微減輕你身上背負的重擔。」
娘子的決定下得很快。見我還坐在椅子上磨蹭，她蹙起彎彎秀眉狠狠瞪我一眼：
「快走吧。」
於是我連忙起身。
出門一看，風果然很冷。
天上只有一彎細細的新月閃耀，彷彿隨時都會沒入暗夜之中。路燈零落的小巷中一片漆黑，連路面和水溝都難以分辨。
「喂，小榛，路上很黑喔。妳還好吧？」
步伐跳躍走在前頭的娘子猛然轉過身，筆直指向天空。
「就是這樣才好。」
我順著她的手指仰望天空，不由為之屏息。
滿天星斗。
就連哪個是北斗七星哪個是仙后座都分不清楚，天上鑲嵌著數不清的璀璨星星。無風無雲的秋天夜空，星星們幾乎眼也不眨，競相綻放燦爛的鮮明光芒，彷彿要用星光將黑夜的一切盡數掩蓋。
在這小小的城市，足以和星空爭輝的煞風景霓虹燈和招牌並不多，因此一到深夜便可從街頭看見都市絕對看不到的美麗星空。學生時代我們經常在星空下大開宴會，但這幾年，在過度忙碌下早已忘懷。
眼睛適應後，便在明亮的星子之間逐一發現其他的小星星，仰望其間，幾乎要被星光的漩渦吞沒。我停下腳，連呼吸都忘了，為那壓倒眾生的光之舞不停眨眼。
「從蒙布朗的山頂可以看到數量更驚人的星星。簡直就像自己也可以化為星星之一飛上天去一樣。」
娘子的聲音傳來。
那是溫柔、清亮、美麗的聲音。
「可是，」
跑回頭的娘子，猛然撲進我懷中。
「我最喜歡和阿一從這裡一起仰望的這個城市的天空。一年一次就好，如果可以抽空這樣散步就好了。」
原來娘子正在拚命鼓勵我。
鬱積心頭宛如爛泥的疙瘩，靜靜被沖走了。
「這是何等失態……」我叱責自己。
我居然糊塗地只顧著自怨自艾，仔細想想，對於歷經長途旅行好不容易才返家的娘子，我連一句慰勞的話都沒說，只是一個人憂鬱地沉浸在半調子的感傷中，陶醉在固執之酒中。這是多麼糟糕的獨斷獨行啊。
娘子再次急急奔跑。富有光澤的黑髮在星光照耀下看起來閃閃發亮。光是凝視那種光輝，心頭便瀰漫著無上的溫暖。哪怕日子過得再怎麼忙碌，都不能忽視這一瞬間的珍貴。
我雖有片刻躊躇，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大喊：
「歡迎妳回家，小榛！」
轉過身的娘子，臉上略現驚訝，然後立刻幸福地報以微笑。
黑暗的小巷中，唯有那裡宛如春陽照射般明亮。
【電影預告】
♥《神的病歷簿》人物介紹：
＊栗原一止：本庄醫院消化內科醫師，行醫已經五年，熱愛夏目漱石，言談多帶古風，住在「御嶽莊」的「櫻之間」。
＊栗原榛名：一止的妻子，是名山岳攝影師，同時也是工作忙碌的一止最佳的心靈支柱。
＊砂山次郎：本庄醫院外科醫師，和一止自大學時代便已結識，是名醫術十分了得的黝黑巨漢。
＊大貍醫師：本庄醫院消化內科主任，號稱「信州神之手」，因晃著大肚子發出豪爽笑聲的姿態而被一止稱為「大貍醫師」。
＊老狐狸醫師：本庄醫院消化內科副主任，骨瘦如柴、臉色永遠很糟，外型正好與大貍醫師相反，卻也是他最好的搭檔。
＊東西直美：病房部的護士長，極為優秀，特色是臨危不亂，並且能泡出好喝的咖啡。
＊水無陽子：才入行第一年的新人護士，個子嬌小，對工作十分有熱情，是砂山次郎愛慕的對象。
＊安曇太太：末期膽囊癌患者，人稱「療癒女神」，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喜歡看山。
＊田川先生：末期胰臟癌患者，水無陽子負責照護的病人之一。
＊男爵：御嶽莊「桔梗之間」的房客，天才畫家，年齡不詳，以威士忌和畫布為情人。
＊學士大人：御嶽莊「野菊之間」的房客，在信濃大學哲學研究所攻讀博士課程，據說正全心研究尼采 。
【作者簡介】
夏川草介（Sosuke Natsukawa）
一九七八年生於大阪府。信州大學醫學院畢業。在長野縣的醫院從事地區醫療工作。以本作獲得第十屆小學館文庫小說獎，踏入文壇。
【本書特色】
✮獲2010本屋大賞第二名！
✮日本《達文西雜誌》編集長橫里隆，看完本書盛讚：「這根本是寫給我看的小說！」
✮同時榮獲「日本第十屆小學館文庫小說賞」！
✮同名電影 由「嵐」成員櫻井翔及「篤姬」宮崎葵領銜主演，2011年8月感人上映！
「我並不是那種擁有神之手的醫生。於是死亡不時找上門，只為逼我看清生命的模樣。」 －栗原一止
「生病，是一件非常孤獨的事。」醫療的意義是什麼？生命的形貌是什麼？醫師的責任是什麼？所謂的「活著」又究竟是什麼呢？
沒有誰能洞悉生命的奧祕，於是「活著」注定是這樣笑中帶淚的一件事。
►溫暖的故事總能感動人心，更多故事http://data.sitak.com.tw/tn170/index.html
►最新集數《神的病歷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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