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三早上，是我在老年日間病房的健康團體時間，
阿公阿嬤在大廳圍坐成凹字型，我站在中央，
像老師一樣，問問老同學們：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啊？有沒有什麼煩惱啊？
講來聽看看，我可以幫你解答！」
就在大夥兒七嘴八舌，講著這裡痠那裡痛，胸口悶悶肚子堵堵的時候，
突然，秀鳳阿嬤，一位八十多歲，重聽，輕中度失智的老人家，
不受指揮地大聲唱起歌來：
「雞—雞—巴—巴— 雞巴巴……」
中間是一段我聽不懂的日文歌詞，然後又是：
「雞—雞—巴—巴— 雞巴巴……」
哇，阿嬤，你在罵髒話耶！我非常訝異，怎麼會有這樣的歌？
沒多久，隔著老遠的另一位記性只是稍差的阿嬤，也跟著唱了起來：
「雞—雞—巴—巴— 雞巴巴……」
然後是另外一邊的一位阿公，會跳交際舞，非常活潑有朝氣的輕度失智老人家，也跟著唱了起來，
一時之間，談話課成了音樂課，連老師也忍不住跟著唱了起來：
「雞—雞—巴—巴— 雞巴巴……」
全場有人唱歌有人拍手，秀鳳阿嬤越唱越起勁，音量放得越大，唱得嘴笑目笑，非常高興，
我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應該是日本時代，台灣孩子的童謠吧，
下課以後，我問了記性較好的阿嬤，這首歌講些什麼，隨後趕緊查了網路，
原來這首歌是＜麻雀學校（雀の学校）＞，歌詞的中文翻譯是這樣的：
嘰嘰喳喳 嘰喳喳
麻雀學校的老師
揮揮教鞭 嘰喳喳
麻雀學生 圍成了圓圈
異口同聲 嘰喳喳
不行不行還不行 嘰喳喳
大家一起再來一次 嘰喳喳
嘰嘰喳喳 嘰喳喳
而日文原詞是這樣：
チイチイパッパ チイパッパ
雀の学校の先生は
むちを振り振り チイパッパ
生徒の雀は輪になって
お口をそろえて チイパッパ
まだまだいけない チイパッパ
も一度一緒に チイパッパ
チイチイパッパ チイパッパ
其中的「チイチイパッパ チイパッパ」，網路的翻譯是「嘰嘰喳喳 嘰喳喳」，
但準確的音譯應該是「雞雞巴巴 雞巴巴」，
難怪一直聽到阿嬤阿公這樣唱著，
查完以後，我問了問病房的護理師，她們說聽過秀鳳唱了好幾次，
但不曉得那是什麼歌，我告訴她們，這首歌就叫「雞雞巴巴雞巴巴」，呵呵！
我只要聽到阿公阿嬤唱日本歌，一秒鐘就會記起來，然後趕快去查曲目與歌詞，
太珍貴了，這樣的記憶，在老人家失智以後，從大腦深處破土而出，
在無法學習新歌的晚年，伴著阿公阿嬤度過每一段寂寥孤單的時光，
年少時代，在學校跟著日本老師，一字一句學習起來的童謠，
附著了多少往昔的溫馨回憶？爸媽還在，一家和樂，雖然日子清苦，
但有一頓溫飽，還可以上學念書，就很快樂了，
秀鳳阿嬤雖然臉皮鬆弛，淡斑不少，但每天來病房前，依舊在家人協助下，
精心打理儀容，花白頭髮梳得整齊，臉上薄施胭脂，還穿著絲質洋裝，
拄著拐杖不疾不徐走著，透露一股優雅的氣質，
但因為她的重聽實在太嚴重了，我即使在她旁邊圈住手掌，大聲呼喊，
她依舊無法聽懂，但我從她每天的神情與姿態，
知道她是快樂的，來這裡上課，參加活動，她很開心，
這就夠了，不是嗎？
健康團體時間，我站在老同學們的面前，
有時大家鴉雀無聲，或打瞌睡，或靜坐發楞，還有人坐不住起來遊走，
不理會我的問話時，我就假裝威嚇地說：
「耶！同學們，不要再睡覺了！老師拿棍子來了喔！」，
這時，想起了幾十年前，小學時代，麻雀老師嚴厲神情的阿嬤趕緊回神，
開口大聲唱著：「雞—雞—巴—巴— 雞巴巴……」
大家聽了又笑成一團。
今晚回家以後，我問了日本友人，
一位年輕媽媽，她說聽過這首歌，但不記得怎麼唱了，
她的五歲小孩也不會，可見連日本人都不怎麼知道這首歌了，
但我們的阿公阿嬤卻能朗朗上口，
這是非常特別的歷史經驗，也是十分珍貴的時代記憶，
不能讓它就此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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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政男：1968年生，台中市人。 台大醫學系畢業，老年精神科醫師。長期以通識自我教育，科學與人文兩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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