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布達佩斯的柯達伊博物館。（圖／作者周陽山攝）
作者／周陽山（金門大學兼任教授，曾任立法委員、監察委員、國大代表）
1989年9月，我結束了在前蘇聯的訪問旅程，從莫斯科飛往法蘭克福，再轉經香港回台北。未料，在莫斯科機場卻碰到了麻煩事，廣播臨時宣布飛機延誤起飛，後面接續的行程也都連帶地受到嚴重的影響。
就在束手無策丶一籌莫展之際，忽然有一位中年匈牙利女士，好心的告訴我趕快去其他航空公司櫃台補位，很快的，就辦好改搭其他班機，隨身行李也可直送回台北。這真是運氣好，碰到了貴人，也解除了後段行程可能面臨的艱辛險阻。
在感謝之餘，我知道這位匈牙利女士是住在布達佩斯的音樂教授，她利用暑假期間到東京教日本學生合唱與民族音樂，經莫斯科返國。她所運用的是聞名國際的「柯達伊教學法」，特別強調應該運用母語教唱無伴奏的民謠歌曲，以強化幼兒的音感訓練和識譜能力，對兒童而言這是最好的音樂啓蒙教育，也對母語訓練和民族教育十分有益。她本人正是柯達伊（Kodaly Zoltan，1882－1967，中文亦譯「高大宜」）的門生。
我在台灣唸大學時期就聽過柯達伊的名作《孔雀變奏曲》丶《夏夜》丶《匈牙利詩篇》等作品，也對柯達伊和巴托克（Bartok Bela，1881－1945）從1905年起共同合作，深入東歐各地鄕間採集大量的民間音樂，尤其是以五聲音階為特色的匈牙利民謠，特別感到興趣。
1980年代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唸研究所，紐約各處的音樂廳不時有匈牙利丶羅馬尼亞丶波蘭丶捷克等地作曲家的音樂演出，而當時紐約下城許多唱片行也可買得到大量的中東歐音樂作品。其中尤以匈牙利國營唱片公司Hungaraton出版的影音資料，考據詳實丶演奏（唱）純真丶製作精良，幾乎到達「教科書」等級，更讓人驚艷不已！
從l988年秋回到台北，一直到1990年代中期，我在台大教「比較政治」、「東歐政府與政治」丶「比較共產主義」丶「自由化與民主轉型」等課程，課間休息時間，經常播放匈牙利民歌和中東歐音樂給學生欣賞，許多人受到啓發，後來還親自赴東歐參訪，或從事相關課題的研究。20丶30年過去了，最近我與故舊門生會面，他們還特別提起這一段特殊的聆樂經驗，足堪回味！
由於對匈牙利豐富的音樂丶文化和人文遺產甚感興趣，30年來，我經常去布達佩斯訪問，每一次都儘可能到李斯特音樂學院丶柯達伊博物館和匈牙利歌劇院參觀丶聆樂，順道也蒐集一些新近出版的唱片或DVD。有一回，在參觀柯達伊博物館時，工作同仁告訴我，剛剛走進資料室的那位老太太，就是柯達伊的夫人Sarolta Peczely。
匈牙利出版了大量的柯達伊音樂作品，尤其是無伴奏合唱的唱片。（圖／作者周陽山攝）
柯達伊生前結過兩次婚，第一位夫人Emma Schlesinger年齡比他大很多，兩人在1910年結婚，一直到1958年夫人以95歲高齡過世，結褵達49年之久。第二年，77歲的柯達伊再娶，第二位夫人年僅19歲。前後兩位夫人的年齡相差達76歲。第二位夫人後來一直以宏揚柯達伊的音樂教育和民族音樂為己任，目前擔任國際柯達伊協會（International Kodaly Society）的榮譽會長。
柯達伊是當代匈牙利最具世界性聲望的作曲家和音樂教育家。1947年，他出任匈牙利藝術與科學研究院院長，這是該國最高學術殿堂之職。1950年，該院在他的推動下，設立了「民族音樂研究所」。而他的好友丶流亡美國紐約的巴托克早先在1945年辭世，柯達伊不遺餘力，推動紀念巴托克的音樂會，並安排演奏他的全部鋼琴作品。
柯達伊的主要成就表現在下列三方面：樂曲的創作丶民間音樂的發掘研究，以及音樂教育的具體實踐，這三者交相融和，形成了鮮明的民族印記，也成為當代匈牙利人民撫今追昔丶追本溯源的文化內涵。由於柯達伊不懈的努力和卓越的貢獻，開啓了世人宏觀的視野，進而倣傚丶探索民族音樂的古老傳統和歷史軌跡。
在《論匈牙利民間音樂》一書中，柯達伊對匈牙利民歌進行深入的尋根，他指出，作為古老的遺產，匈牙利的音樂和語言是由馬札兒族（Magyar，目前共有1400萬人）從他們遠古的家鄕帶出來的。他比較了俄羅斯境內窩瓦河沿岸的馬里族（Mari，目前約有60萬人）丶楚瓦什族（Chuvash，目前有150萬人）和其他芬－烏(Finnic-Ugric)語族的民族音樂，分析其中最具特色的五聲音階和五度結構，以及與其他亞洲民族音樂之間的關連。他認為，匈牙利民間音樂是「幾千年悠久而偉大的亞洲音樂文化最邊緣的支流」！這一發現，徹底改變了過去匈牙利人的音樂歷史觀。
過去有許多著名的西方作曲家譜寫過《匈牙利舞曲》，其實這主要都是城市中由吉普賽人演繹的舞曲，或是受到德丶奧音樂影響之下的創作，卻不是真正來自亞洲源頭的匈牙利樂曲。柯達伊對匈牙利民間音樂進行溯源式的採集和研究，進而將其中的音樂素材巧妙的加以運用，進行全新的創作，其成就非凡。
柯達伊的名作《孔雀變奏曲》唱片（圖／作者周陽山攝）
以《孔雀變奏曲》為例，其中的「孔雀」弦律就是來自匈牙利的民謠，是1937年柯達伊在鄕下採風時搜集到的音樂素材。1939年，為了紀念荷蘭阿姆斯特丹音樂廳（Concergebouw）成立50週年，他特別創作此曲，在當年11月23日於阿姆斯特丹首演，立即引起好評，備受國際樂壇的肯定。
這正是透過正宗的民謠採集，進而結合器樂，編製完成交響樂譜曲，進而成為創作的典範。 無怪乎，巴托克在他的著名演講《匈牙利的民間音樂和匈牙利新音樂》中說：如果你問我哪一個人的作品體現了最高度的匈牙利精神？我的回答是：柯達伊！他的作曲是近乎信仰般的投進馬札爾民族的靈魂之中。從外在的理由觀之，他的作曲是深植在匈牙利農民音樂的土壤之上；而就內在因素看來，柯達伊對他的人民和他們的未來，有著無可動搖的信念與信心，這無疑是對一位民族音樂家的至高肯定。
1961年，柯達伊獲選為國際民間音樂協會主席。第二年，他80大壽，匈牙利和國際音樂界特別舉辦一系列音樂會為他慶生。1964年，他在匈牙利舉行的國際音樂教育協會上，被推選為榮譽主席。這是各國音樂家之中罕見的殊榮，也是匈牙利人共同的榮耀。
1967年3月6日清晨，柯達伊因心臟病突發，以86歲高齡辭世。迄今，半個世紀過去了，匈牙利人仍然持續推動他的音樂理念，而且成為學校音樂教育的重要內涵。1973年，柯達伊學院（Kodaly Institute）在他的家鄉Kecskemet成立了，迄今已有超過4000人在此接受全時程（full-time）或半時程的專業訓練，培養音樂教師，傳授相關的音樂理念。2005年以後，該校併入布達佩斯的李斯特音樂學院，授與學士和碩士學位，成為匈牙利音樂學府建制的一部分。
另外，國際柯達伊協會也在1975年成立，有16國代表參加，並在34個國家開展音樂活動，美國丶澳洲丶英國丶義大利丶希臘也都成立了柯達伊學院或研究所，進行國際合作，並積極推廣柯達伊的音樂教育理念丶民族音樂研究和民間音樂採集等相關工作。1987年，中國大陸開始接觸柯達伊音樂體系，目前北京的中央音樂學院已與柯達伊學院建立了密切交流合作的管道。
不僅如此，近年來柯達伊也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積極推動的民族音樂重要標誌。換言之，柯達伊早已跨越匈牙利的疆界，成為全球民族音樂和音樂教育的重要符號和精神象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