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那些人一履彊小說》系列十、某年某月第七日 ──反共義士馬振(二)

那個時代,那些人一履彊小說》系列十、某年某月第七日 ──反共義士馬振(二)

優傳媒 2019-11-23 00:00

聽說,國軍要從漢城打到仁川,再從仁川打到鴨綠江,再打回大陸……。(圖:翻攝自YouTube)

 

《卷首語》

那個時代,那些人,曾經與小說家履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共同夢想回家的路。 

那時,少年軍人履彊從那些人,身上的疤痕、汗臭、鄉音以及沉默著飲酒的姿勢,看到那些人,像潮間帶湧上岸,却又回不了遠方海域的蟹,倉惶而憤怒的神色。

履彊總靜靜傾聽他們鄉音中的心事,於是一篇篇關於老兵的故事,便成為履彊文學的沃土。

如今,那些人或已凋零,那個時代的潮起潮落,似已被遺忘。讓我們重讀履彊的小說,重溫那個時代的夢與家國之思。

而在時代的潮汐間,履彊也曾以本名「蘇進强」在政治上的浪尖上有過一頁風雲,但他終究回歸作家的身份,準備將近代的這些人、這些事,也許是政治,也許是人性,也許是您我都熟悉或不為人知的祕辛,寫成系列小說,讓我們看下去。 

 

作者/履彊

「阿公!阿公──」 

「阿公!」 我的身體緩緩浮升上來,一股力量托住我,我聞到一種氣味,冒著熱氣的那種有汗的體味。

「阿公,您怎麼啦!阿公!」

似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我緩緩張開眼睛,不是維英也不是珍珍……,哦,是阿德和安妮。

他們扶我上床。

「痛嗎?阿公。」安妮搖著我的手。

我搖頭。

「那你就不要一直呻吟了嘛。」阿德露出白白的牙齒:「阿公,怎麼就你一個人在病房裡?」

「我們要去車站,經過這裡,順便進來看你;前天,是阿德和我把你送進這家醫院的,我們在你的衣服裡找到你兒子的名片,有通知他們啊!」

安妮倒了杯水,扶我喝下。「怎麼你跌到床下了。」

「他們──我是說你的兒子們呢?」阿德問。

我不願多說。

「他們好壞,你的兒子啦!到醫院來,還要叫警察來抓我,說要告我傷害,還好我溜得快。」

我想那一定是維英。

「阿公,你不要哭嘛!」

我沒有哭。安妮握住我的手。

「洗把臉吧!」阿德扭了溫毛巾給我,「我們被趕出來了,我要帶安妮坐夜車回屏東,我家。」

安妮沉默而憂鬱地看了阿德一眼。

我從內衣裡掏出腰上的布囊袋子,取出錢。

「不必!阿公,我們有。」安妮說。

「沒有錢,我會做工來養她,你保重了,阿公!」阿德說:「這個城市,很陰險,別再亂跑了。」

十點十八分。

我深吸口氣,下床。

「要小便嗎?」阿德用力抓住我要崩塌的肩膀。

「你們,會不會嫌我,老?」我問。

「哈,你本來就老了嘛!阿公。」阿德讓我坐下:「你不承認自己老嗎?哈哈哈……。」

他笑得可真得意。

「阿公,你是老了,但我們不會嫌你。」安妮說:「你要保重啊!」

「不!」我站起來,「我想跟你們走。」我說。

「山上呢!牡丹鄉,你知道嗎?我的家在島的邊緣,靠海的山地,一個排灣的部落,你想跟我們走,阿公,你沒有『阿達』吧!可不是去觀光喔!」阿德看了安妮一眼:「我都在擔心她能不能適應,何況你──」

「我可以。」我:「我老家也有山,我小時候在青紗帳長大,我,我、我……」 我興奮地喘著氣。

「別開玩笑了,阿公,我可養不起你,何況你有病。」阿德皺著眉。 我向安妮求助地望著。

「我,我有錢。」我將布囊袋子裡的東西全倒出來。

「看,這幾塊金子,一直跟著我,四十幾年了,我就準備靠它們養老,而且,我有這個卡片,提款卡,你懂吧?」

「我知道、我知道……。」

「你走了,阿公,你的家人會擔心的。」安妮憂愁地說。

「不會,他們恨不得我走得遠遠的,他們那裡會理我,你看,從中午到現在,連個鬼影子也沒有,他們、他們存心要丟下我、餓死我,讓我──」我想到「寂寞」二字,「讓我寂寞而死。」我握緊拳頭:「陰險啊!」

阿德笑了笑,臉上仍有難色。

「我絕不會拖累你們。」我自信地說:「小朋友,真的,阿公不騙你們,我可以買一間房子,買一塊地,種種菜,沒事到海邊釣魚,我的錢,夠我活個十幾二十年的。」

「嘿!我家那裡可沒有什麼公寓、大廈,房子,可得自己動手蓋;地,也要自己開墾。」阿德擦著汗:「好累喔,阿公你好累喔!」他終於不再堅持,「好吧!也許,你可以和安妮作作伴。」

整幢住院大樓,森森冷冷的,值班的護士在打瞌睡,空蕩蕩的走廊,偶爾會傳來一、二聲從病房裡溢出來的淒哭、慘叫。

我們沒有坐電梯下樓,十樓樓梯,一層一層爬下來,但我竟然不累,安妮和阿德都覺得不可思議。急診室門口,紅燈閃亮,人影幢幢,我聞到濃濃的消毒水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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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時二十一分,我們走進月台,坐上南下莒光號列車,十一時卅分,火車準點開離月台。

車過萬華、台北,在夜暗中,迅速地後退,那亮爍爍的霓虹燈色,使我的太陽穴痛起來。

「睡一覺吧!」阿德探頭說:「你笑什麼?」安妮說:「阿公,你幹嘛?桃園都過了,你還一直在笑。」

安妮倚在阿德肩上,她張開眼睛,憂心地看著我。

「沒有啊!」我回答:「我是想笑,哈,像在逃亡。」笑,我在為自己的靈感,奇妙的念頭,離開台北,感到得意哩!

阿德抿著嘴,打了個呵欠,「我要睡了,阿公,要上廁所時,小心啊!」

速度中,車廂微微搖晃著。

阿德和安妮互倚著,睡得正香甜。

車廂內的乘客,都睡著了。忽明忽暗的燈光,給人夢幻的感覺。

我試著不叫阿德,小心扶著走道兩側,自己走到車廂尾端的盥洗室,風大,車門沒有關好吧!

我站在車廂交接處,身體差點撞到門邊的鐵把。低頭乍見下方鐵軌枕木,骨牌般飛快倒退,趕緊閉眼,揉按太陽穴,暈眩得厲害。我的衣衫沒有扣滿,風從門扉吹進來,我就站在車門口,讓風和黯然的夜色淋灌全身。車外,星光下的原野,朦朧如幻,有燈乍亮,綴飾著黑夜。我深呼吸,並且聽到從肺部發出的哮喘咻咻,我驚覺這病幾年不犯了,怎麼又纏身了?

一個長髮的婦女睡眼惺忪,從另一節車廂跌撞過來,看到我,驚叫一聲。

「對不起!」我說。

她急急地又走回去。車廂內有些微騷動,男人陪她過來,看我一眼,我才驚覺自己剛剛忘了把拉鏈拉起來。

「要死啦!」那女的壯了膽,分明是罵我。

「自愛一點啊!老先生,否則我揍你。」男人握著拳頭:「神經病!」他和女人走了。

火車進了隧道,一股熱風呼呼吹過來,車身晃蕩得厲害,我用力抓著門口的扶把,轟隆的巨大聲音,令我更加暈眩起來,眼前,黑漆漆一片,這隧道這麼長?

這隧道這麼長?幽幽陰陰地延伸著,我,忽忽失去方向,向南向北或東或西?車廂向左顛向右搖,我,在那裡?往那裡去?

我好似墜入黑沉的深淵裡,沉、沉、沉入那久遠的記憶,可又什麼也想不起來,一些人、事似小小的光點,隱晦不明的熠熠閃爍,螢火蟲般飛散、消失在黑的氤氳裡。

我害怕起來,風勁勁地吹著我,冷,孤獨便是這樣,老,也是!

車內的燈乍暗乍明,車外,一行黃爍的燈,倏然在夜野中。點亮。隧道過去了。

忽然、忽然我想打開車門,跳下去──跳下去。

「阿公!」安妮站在階梯上,「你怎麼跑到這裡,我以為你不見了。」

她牽扶著我回座。她身上有一股香氣,淡淡的有著牛奶味的香。

「阿德在屏東的家有摩托車嗎?」我問。

「幹嘛呀?阿公現在是一點零七分嘢!你怎麼想到這個問題?」安妮打著呵欠。

「我想,阿德應該有一部摩托車,我想送他一部。」我說:「到屏東後,我想要他載我們去恆春,那裡的海很美。」讓阿德載著我和安妮,我喜歡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溫熱和汗味;這是我提起摩托車的陰謀。

「哎呀!阿公,睡覺啦!」安妮又把頭靠在阿德肩上。

凌晨,一點又四十二分,我醒過來,因為喘。

這個時候,維松他們會在醫院找我嗎?還是又聚在一起打八圈,當然,最常見的就是窩在維英家的什麼起居室,邊喝茶邊看小電影。也許,他們根本不會到醫院去;也許,他們會有點著急(看在我還有點錢的份上)。

列車減速。 我看見晦晦的月台上,一盞黃亮的燈在搖著。

──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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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來,趴在窗玻璃上,看著灰灰的小站消失在夜色中。

楊梅車站依然那麼古舊,那曾是我以及戰友們棲止地方啊!那是多久以前的舊事了。

我揉著太陽穴,並扳著手指,追索著那久遠的年代,一九五四年一月廿三日(這數字我永遠不會忘記,而且,它是我提款卡的密碼:五四一二三)距離現在哦──快四十年了。

彼日,我們在基隆外海靠泊,等著進港的電訊,聽說案上的祖國同胞有盛大的歡迎,戰友們格外興奮,連打架都是快樂的。

我們在港外的車站,搭上火車,一路上,啊!逃亡的快樂叫大夥一直唱著歌,進行曲。火車停了,我一眼便看見木牌子上「楊梅」二字,然後,我們行軍,在鞭炮聲中,走到一個名叫「高山頂」的地方,那綠色的鐵皮營房,比起海上吹北風的航行要好得多。

楊梅,酸酸澀澀的嗞味。編組、訓練、分配……。日子是這麼過的。

日子重新開始。

是的,日子得重新開始。

我起身,為自己倒了杯開水,一不留心,潑濺得一身是。阿德被安妮叫醒,替我按摩手掌、虎口。他的睡意未消,力量綿綿的,一邊喃喃道:「我說嘛!麻煩。」

安妮邊替我拍背,邊要我放鬆,說睡一覺就好了。

我怎麼睡得著?喘,令我像風箱一樣地鳴奏著,肺葉瀕臨爆裂般地賁張著。

阿德從手提袋裡取出一個小藥包,遞給我兩顆紅色的膠囊,「吞下去,你會好過一些。」

安妮似有些驚訝,把阿德拉到走道,兩個人臉湊在一起,嘀咕半天,她在指責他的樣子,低聲,臉上些許懊惱,阿德解釋著,拍著胸脯,在保證什麼。

我以舌尖頂著上顎,口內生津,嚥下藥丸,並接過阿德倒來的水,飲下。

安妮看著我。她真是個好女孩。

我相信剛才吃下去的藥,不是毒藥,可是,我的意識漸漸恍惚、恍惚,整個人輕飄般地浮起來、旋轉;漸漸,我聽不到火車的響動,看不到燈光,想不起阿德、安妮的樣子,想不起維松他們,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我好似飛起來。飛起來,一些繽紛的顏色,花、雲、霓虹、彩帶交織成錦繡的天空,並且有樂聲響起,輕柔的絲竹以及箏韻、簫音、笙鳴,在我的周遭,交響、奏鳴著。多麼熱鬧的街市,和善的人們,喧譁也如歌,那不是張秀枝小姐嗎?伊羞赧的眼神,有著溫柔的笑意,伊以手勢,向那些年輕的軍人展示青綠的蔬果,一個軍衣的青年,小跑步向前,搶在同伴前面吹著口哨,裝作撿選竹筐內的青菜、蘿蔔,卻迅速地遞給伊一封信,伊頓時錯愕,掩在布巾內的臉有著驚訝,穿著長布套的手,不知所措地把信揉成一團,緊緊握在掌心。

那瑰麗的天色,把菜圃映得澄麗而飽滿,那彎腰刈著包心菜葉的女子,不時揚起清亮卻含蓄的笑聲,黝黑的青年正幫著她把一棵棵圓碩的包心菜,排置在疏疏的竹筐內,他露出白亮的牙齒,正在敘述山東老家的軼聞,話題從菜圃旁那一畦麻引起。關於青紗帳,這細細青青的麻,小小一畦,怎堪和老家那一望無際,從村子頭到天邊,那麼廣袤的青麻紗帳相媲呢?他有些感傷,她低頭睨他。

伊笑。

他說故鄉人,洗澡之事,其實是很慎重的,出生、洞房花燭夜前夕,是洗澡的大典吉時,其他時間,可有可無。一盆水,從頭到腳,點滴皆省儉著用,冬天時,還用來結冰呢。

伊問:你要回去嗎? 口氣有些急。

回去?

他吶吶的,搖頭。

怎麼走啊,走那條路?

他的聲音,忍不住激動,眼裡有淚光。

伊刈下一棵菜,要他接著,用手秤看看多重,轉移話題的方法。

我不回去了。

青年軍人大聲說。

他的草綠汗衫被涔涔的汗汁滲透,昂壯堅實的胸背,叫那女子不敢逼視。伊問道──

一直當兵囉!反攻大陸,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只露齒向她陰陰一笑。

幹嘛?

伊察覺他的不軌。

我想下來,耕田,種菜也好。

長久的行軍,叫他腿部的舊傷痠痛不止。

伊聽不厭,他的故事。

鴨綠江,那冰天雪地的跋涉,馬昂首長嘶,步兵們除了行軍,還要替馬刷毛。

他發聲模仿,機槍掃射的噠噠噠噠,子彈飛嘯,以及飛機低空俯街,咻──炸彈落地──轟──喳喳喳,火花併射,人馬亂成一團,江上的冰嘩──裂開,極冷的水汩汩湧起。

死傷的馬被燒得全身嗞嗞嗞,有人竟用刺刀割馬肉下來,忍著腥臊臭味,還淌著的血水,嚥下去。

苦啊! 那滋味,誰能明白?

伊停止手上的動作,聽他比畫著。

彷彿那漫天的晚霞,成了戰場上的火雲。

那場戰爭,在他身上烙下幾個火印子,包括膝蓋裡面的子彈,他走路時,不能掩飾微微的跛。

伊憐惜地看他,眼光不再逃避,大膽而坦然地對他。

那你就跟連長報告,不要走路了嘛!

伊的天真,叫他朗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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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代,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有什麼道理可講?連長看他行軍常落隊,自然免不了又操又幹老祖宗都挖出來臭一頓,打著長綁腿的竹竿腳(連長乾瘦如竹竿),幾次要踹他,卻終於派他當採買。得感謝連長的,沒有當採買的機會,怎能認識她,人稱「青菜西施」的張秀枝小姐。

他常利用下午跑步的時間,跑到菜園和她見面。起初,伊不理他,他在菜園邊的鐵軌上,氣喘咻咻做伏地挺身、打拳,不時發出鬼吼鬼叫的怪聲,伊覺得這人可笑,便不再拒絕,可也警告他,勿被鄰人看到,若被嚴厲的父母和刁滑的阿兄得知,外省郎敢到田裡勾引她,事情可大條哪!他機警得很,有一次,見巡水的村人過來,她急急挑菜回家,那敢掩護他,他只好乖乖屏息趴在田溝裡,偏那村人坐在水圳邊,又抽菸又嚼檳榔,等著細細的水流,從圳邊千里迢迢,徐徐游來,他老兄待水淹至腳踝,才伸伸腰、踢踢腿,察看埂堤,慢條斯理,補著幾鋤土,才哼哼啊啊地走,他可憐了,在田溝裡,蚊子螞蟻在他身上飽啖,連蟾蜍都要欺他,跑回連上時,晚點名只剩一分鐘,差點又被瘦連長請出祖宗八代。

隔天,講給她聽。伊笑得腰直不起,手抓起一團土,朝他擲去,他故意不躲任由土塊在他背上碎散,伊驚驚跑過去,替他拍掉土,揉,又驚覺男女授受不親,用力推他一下,跑回原來地方,低頭急急剝菜葉,不理人。

青年隔著菜壠端詳伊的側影。忍不住,囁嚅喚伊──

秀枝。

秀枝。

伊偏著臉,看他一下,忙又低頭刈菜。

我想留在埔姜鄉。

他說。

你們外省郎,最會騙人。

誰說的?

他迅速憤怒起來,漲紅著臉,幾近吼叫,質問:誰說的?

秀枝幽怨看他。

啊!

秀枝流著淚,嚶嚶哭著。

她的臉,剎時,塗刻著皺紋,她的髮,瞬間化雪色,她的膚,一下子黃萎如檀香顏色……。

秀枝!

秀枝!

那青年一個錯愕,鬢、眉即灰白,成為我的模樣,握著伊的手,伊的體溫漸漸冷去,冷去。瑰麗天空化成黑幕,籠罩著大地,我站在秀枝墳前,止不住淚,止不住淚!

轟隆!

閃電,雷聲,天空劃過一道白光。

「到了,阿公!」

有人推著我。

「沒有問題吧?阿德!」

安妮的聲音。

「放心,他還在呼吸呢!」

「叫不醒啊!」安妮焦急地說。

「他剛還在夢囈,睡熟了。」

我睜開眼睛。這長長一覺,有如跋過千山,涉過萬水,令人不想醒來。外面,天光奪眼,一片雪亮。

「阿公,你還好吧?」安妮站在我面前:「到了呢,高雄!」

列車靠站了。高雄,烘熱的早晨。

我顫顫地在阿德和安妮的攙扶下,坐上往恆春的車子,剛才的夢,教我疲憊萬分。

秀枝,終於入我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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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她走後,幾多個日子,她一直不肯出現我夢裡,她怨我,我當然明白。我是不該,不該在她病中,離開台灣,回山東老家探親;待返台時,她已在彌留狀態了。我不該,我是深深悔恨自己,雖然我並不預知,秀枝的病會在我回老家期間,突然惡化下去。在我臨行前,她在病床前,猶握住我的手,要我放心,別掛念她,好好回去省親,說不定我回台時,她已好轉了呢,並說,待她精神好些,她要與我一齊回山東,去看看青紗帳,去黃河口渡黃滾滾的水,到青島看海市蜃樓,要買十丈山東府綢,要吃飽萊陽大梨,要去摘即墨葡萄……。當我帶了一籃煙台蘋果,以及親友們輾轉相贈的肥城桃子、滋陽栗杏,和一罐高粱種子回埔姜鄉,秀枝什麼也不能說了,只定定看我,眼神都濁了。我知她所盼,她的手輕觸撫著那些果子,已無力盈握什麼了,我把葡萄和梨榨成汁,沾濕她的唇,她似有所感,輕輕吮著,嚥著,第二天,她便悄悄走了,在我疲倦沉睡的時候。

「阿公又睡著了。」安妮輕聲說。

「我說嘛!你還要罵我呢!」

「誰知道你心肝有多壞?」安妮笑著。

我其實沒睡,但我想要再回到剛才的夢裡。

夢中的秀枝,竟是我們初識時的年輕女子,那麼清晰、姣美的臉孔,那挑著籮筐,一步一搖擺的身影,多麼叫人醉心啊!

夢中的秀枝,責我騙伊嗎?

我思索著夢的情節。

秀枝臨終,什麼話也沒留下。她心裡必有千結,那麼,她一定是要藉剛才的夢,來叮嚀我什麼。在她生病之前,家裡的一切,全仗她打理,埔姜鄉,誰不讚她的賢淑,連那幾個厲害的媳婦,也要敬她七分。她一定不放心我,她沒有離開我,她是一路跟著我囉!

我猛地一慄;秀枝生前禮佛甚誠,常叫我跟她恭念「觀世音菩薩」佛號,或誦《大悲咒》,也常為臨終的鄉人助念,我發現她已嚥氣時,忙通知眾師姊,她們趕來,在伊入斂前後,不斷誦念經文,一位師父說,秀枝已成菩薩座前的持柳仙子了。那麼,她一定已洞悉我的一切了。難怪剛才的夢裡,她會責我騙人。

「阿公,你還睡得著啊?」安妮說:「外面這麼亮,你看啊!海,多美啊!」

南台灣的陽光格外熾亮,車過枋寮,海域中,遠遠一團隱約的島影,阿德介紹道:那是小琉球。

安妮興奮地趴在車窗上,對著海上的船隻,指指點點,阿德若有所思。我當然知道,這小夥子在擔心往後的日子。

「聽我說──」阿德的眼神和我相遇,我挺了挺身子,「阿德,我不會給你麻煩的,到你家後,一切的開支,都算我的,你不要拒絕。」

阿德看看我,聳聳肩:「我可不要安妮說我想占你便宜!你用你的,我們用我們的。」

「看啊!」安妮指著,依海而立如劍的山峰,興奮地叫著:「多麼像一把尖刀啊!」

「那山,就叫做『尖山』。」阿德說:「別太高興,過兩天,我帶你上山砍材去。」

安妮捶著阿德的肩膀,逗得旁邊的乘客笑。

在車城下車,大家都餓了,入山的車班少,時間近午,我們便找了家小飯館,解決午餐的問題。

「哎呀!」安妮指著茶盤上飛舞著的蒼蠅,她擱下筷子。

「別怕,這裡的蒼蠅比城市裡的淳樸,沒有聽說過有人吃了蒼蠅飛過的菜而生病的。」阿德笑著說。

他的飯量極大,呼嚕呼嚕便吃了兩大碗飯,我的胃口也不錯。

「快吃,你還沒到大陸去呢!」我把故鄉之行的衛生問題,約略描述一遍。

「你啊!安妮小姐,你已經不是溫室中的花朵了,你馬上就是排灣部落的『荷娜』啦!」

「荷娜?」

好聽的名字。阿德教我第一句排灣話「荷娜」,花的意思,山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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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班時間並不準確,小飯館的電視正播放午間新聞。

那女記者的聲音,微微地顫抖,充滿正義激昂,畫面上,赫然是群眾與警方的街頭戰爭,慢動作,一個持長木棍的民眾,橫揮千軍,一棍敲下,一個警察血流滿面,停格,那持棍者被用白色圈圈標示出來;接著──

螢幕上,依然是戰爭的態勢。

那小蜜蜂般的機車,像急奔的怒馬,衝過警察的邊界,急轉彎,停下,長髮的少年和短髮的女子,將玻璃瓶飛擲向拒馬區內,迸裂出紅的、紫的藥水,警方猝不及防。

鏡頭有些模糊,機車殺出重圍。特寫尷尬的警察,身上的顏色。停格,機車上的男女。放大的近鏡頭模糊。

我擊膝,回頭看阿德,他正壓制自己的憤怒,咬牙惡惡地冷笑,安妮蒼白著臉。

記者OS:警方已根據民眾提供的線索,查知這名青年名叫楊家德,為某醫學院五年級學生,案發前在本市某外科醫院實習,案發後誘拐某外科醫院院長女兒,一齊失蹤,警方呼籲民眾,發揮道德勇氣,提供線索……。

女記者漂亮的臉孔,重新出現,對「五二九事件」夾敘夾議一番,最後說,警方已懸賞一百萬元……。

「怎麼辦?」安妮捏著手帕。

「惡劣,你老爸和劉寧搞的鬼。」阿德按著手指關節叭噠叭噠響,「看來,我的醫生大夢可以醒了。」

「別怪我爸,他一定擔心死了,說不定我媽從澳洲已經回國了。」安妮有些難過:「但我不管,阿德,你怕嗎?」

「我──」阿德說:「我怕的話,這個世界就沒有公義了。」

「你回家,有沒有問題?」我問。

「放心,我的族人不會害自己人。」阿德昂昂地站起來:「他媽的,大不了,我回崑海村當個密醫吧!要不然,上山下海,餓不死人的。」

安妮溫柔而堅定地看著他。

多麼自大、可愛的年輕人。

原先擔心的入山證問題,並沒有帶來困擾,阿德的膚色和山地話,就是入山證。

「我外公,我表妹!」他對管制站的警員說。接著用排灣話說了什麼,胖胖黑黑的警員拍拍阿德的肩膀,笑。

客運車在山徑裡迂迴,對我和安妮以及持入山證的外地遊客而言,一個轉灣便是一個驚心。

車子忽然靠著山壁停下,司機從車窗爬出去。

哈,他竟就著野厥,唏哩嘩啦地小便。

有人也跟著下車。司機並不急著開車,嘴裡塞進一個檳榔,和相熟的乘客用排灣話談起來。待乘客方便完後,才又發動引擎。

安妮覺得新鮮,臉上恢復驚奇的笑容。

車入東源村,一段坦直的柏油路後,又是連續的曲折,我看到路邊的婦女,頭頂著木柴或菜籃,擺動雙手,平穩地前進著,還一邊嚼著檳榔、談話。

「你啊!快啦!想住在排灣,就趕快學那一套!」阿德嚇著安妮。

安妮手摸著頭,笑著叫痛。

「恐怕還得在你漂亮的臉上,刺上青色的黥紋喔!」我說。

車上緩緩盤旋上山,流蘇般的山脈,巒峰疊翠,從高處俯望那崑海村靜靜躺臥在山與山交會的V字谷地間,而山谷開口,就是湛藍的太平洋。一個小小的港灣,正駛進幾艘船筏,多麼美啊!真叫人屏息讚賞。

「我每次回來,都要爬到山上,坐上半天,就看著我的部落,看著那海!」阿德說:「阿公,你回大陸去,心情是不是和我一樣?」

我笑了笑:「四十年不見故鄉,光流淚就不止一天。」

「也許有些相同。」阿德回答自己的問題:「我去台北時,天天想著,那一天,我回到部落,當一個小小的衛生所主任,部落裡的長老,也這麼期待著。你不知道,村人患了病,之如果沒有草藥,便要開三小時車子到恆春醫院。哦,省立恆春醫院,也可憐哪!那麼大的醫院,才幾個人,有一段時間,就一個院長兼醫師哩!誰重視這個地區?只有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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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下車,山上的空氣令人舒暢。

崑海村,依山傍海,一個小小的排灣部落。

「這裡,怎麼看不見石板屋?」安妮問:「好像沒幾個人住這裡哪!」

「石板屋,啊!有,在海邊,還保留一棟,嗨!小姐,也別把這裡想成蠻荒地區嘛!石板屋早就改成洋房了。」阿德舉手和村人打招呼。

過去,又是一個管制站兼崑海漁港的警員駐在所,再過去,是一棟海防班哨的營房,幾個士兵正在屋頂上,赤膊乘涼,一群狗趴在士兵的哨所前。

阿德的家在管制站和班哨後方。

「醫生,你回來了。」

一個黑壯的青年騎著越野機車,急急剎住在我們旁邊,「大家在替你擔心呢!」

叫阿森的青年,大眼睛打量著我和安妮,阿德用山地話介紹,青年曖昧地笑著,定下晚上的酒約,便發動引擎,向港口馳去。

「像這樣的青年人,正逐年逐月減少。」阿德說:「我在台北時,擔心我的族人都跑出山地,都去城市做工。」

「你們看就知道,村子裡,五十幾戶,沒幾個年輕人,女孩則一個也不剩。」他憂愁而無奈地說。

「為什麼!這裡,這麼好!」安妮說:「下車時,我就愛上這裡了。」

「別傻了!」阿德的下巴飽滿極了,他抬頭,指著四周的山:「看到沒有──」

阿德手指的方向,山腹間隱藏在灌木、草蕨裡滾滾的鐵蒺藜,在陽光中發著森然的白光。

我想起那支雄壯的隊伍,在台北街頭理直氣壯的,邁開有力的步伐,喊出鏗鏘聲音的情景。

我們停留在雜貨店前,阿德才擱下行李,店裡的人便呼嘯著叫他。

「醫生,醫生,我們的醫生回來了。」

「好耶!好耶!醫生啊,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喔!明牌,醫生的『阿達馬』比較聰明,一定可以帶給我們幸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圍著阿德。

「他們在簽大家樂。」阿德好不容易脫身,在門口打了電話回家,沒人接聽,電話也許壞了,「算了,直接回去吧,先講好,搞不好晚上要吃泡麵喔!」

「他們好奇怪!」安妮問:「你真的給他們明牌?」

「哈!什麼明牌,胡謅的。」阿德反背起行李:「可笑吧!在這個地方,島的邊緣,住著排灣族、老兵、台灣人、客家人,大家樂和六合彩統治著這裡。」

「以前,部落裡捕魚、打獵、唱歌、喝酒是生活的全部,現在少了一樣打獵,多了一項『大家樂』。」

「可怕這東西。」他嘆了口氣,笑了笑:「好在這裡近二百公里內,還沒有證券市場,要不然啊!哈──」

經過哨所時,尖銳的哨音和狂急的狗吠,突然襲向我們,安妮尖叫起來。

持鎗的士兵跑出哨所,要查驗我們的證件。

「馬格野鹿,我家在這裡,還要查什麼證件?」阿德勃然變色,他用日語罵那士兵,接著又咕噥一段排灣話。

士兵端鎗,監視我們,那群仗人勢的狗東西仍不住地吠著。

一個山地士官出來,阿德用山地話抗議著。士官啞啞地解釋並道歉著。

「他說,班哨的狗聞得出每個村人的味道,狗叫,表示來人是陌生人。這裡,對外地客是要登記管制的,好在他們認識我爸爸。」阿德解釋著兩人談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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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岬角,平緩的山坡向海口延伸過來,一條沙土路悄悄漫向腳踝,路兩側盡是野菠蘿,一幢灰舊的平房,嵌在青鬱的山坳裡,傾斜的電線杆和垂落的線路,令人驚疑。

阿德擺手,要我們蹲下,他自己缷下小背包,躡足走向左側的松林,忽然,他縱身一躍,有動物吱叫一聲,阿德得意地笑起來,叫著:「捉到了,捉到了!」

竟是一隻小松鼠呢!

「敢不敢抓?」

安妮想伸手,又縮回去。

「嘿!好兆頭。」他說。

小松鼠在他拿捏下,縮著頭,弓著身子。

「小心別把他弄死了。」安妮說:「放了吧,牠那麼小。」

「牙齒利了,不小了,但媽媽會找牠,晚上,我們可以用牠來誘捕媽媽,牠的爸爸或牠的兄弟。」

「不要!」安妮停步下來:「阿德,不要那麼殘忍!」

她伸手要搶松鼠,阿德大笑著把松鼠放進褲子口袋裡,松鼠尾巴露在外面,一縮一縮的。兩人就這樣追逐嬉笑著。我舉起雙手,讓肋骨舒張開來,感覺肺葉裡,都充滿山野的清新。阿德的父母不在家,屋子裡有些霉味。

「我媽媽可能去找老二,他在高雄當警察,我老爸就很難講了,他牧一群牛,從這山到那山,海邊山腳都是他落腳的地方。」

運氣還不錯,屋後幾簇牛屎可當柴燒,正招著蒼蠅。山芹菜沒有被猴子吃光,廚房裡還剩半袋香菇,院子裡的瓜藤架,長著兩條小臂粗的絲瓜。阿德出去片刻,手裡竟抓了一隻鼓舞著翅膀的雞回來。

傍晚的時候,阿森把阿德的爸爸從牡丹鼻山腳載回家,還帶了兩瓶自釀的米酒來。阿德說崑海村的牛,從來沒有走失的情事,牠們常沿著海邊步行,最後總會回家的。

阿德他們用排灣話交談著,安妮靜靜坐在一旁,我看得出來,她有心事。

我忍不住要啜一口酒,那金黃色的汁液,自杯緣滑入口裡,一股濃洌的香,滲透舌下,汩汩入喉,我全身暖熱起來。多麼美好的滋味,那個狗屁醫生,居然警告我不能飲酒,縱使一滴也不行,分明是要謀害我,讓我失去所有的樂趣!看!我的手那會抖?都是維松那小子,在秀枝的喪事之後,竟強要我去住院檢查,結果呢,什麼毛病都出來了。哎呀!這不過是喪妻之痛所引起的虛弱吧!

我要再喝一杯,真好,這醇洌的酒,竟是我生平中最美好的甘泉,比起從山東帶回的孔宅老酒,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再斟一杯!

這酒真令人忘憂啊!

阿森和阿德父子划著酒令,如歌。

我跟著哼唱起來,呃!他們三人豎起大拇指,對我的歌聲大表讚賞呢!我擊桌,進行曲小鼓,嗨!當年,我馬振可是一等一的鼓手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前進!前進!同志們前進!為偉大的祖國同胞幸福,為朝鮮人民兄弟友誼,前進!前進!

咚!咚!咚咚咚!咚!

嗨!當年事,不堪回首,但是兄弟我馬振,可是大家夥公認的一流鼓手。

當我們從祖國的邊界,踏在鴨綠江上的冰面之前,鼓聲咚鏘!司令員同志在安東車站揮著手,瘦瘦的臉頰,有著堅毅而自信的神采,他不住地舉帽為禮,或握手致意!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那鼓韻猶在安東車站迴盪著。

然後,是漫漫的行軍,逢山爬山,遇水涉水。

狡滑的美軍,不是躲在雲層裡,就是藏在山頭上,啊!當我們到達三十八度線,那慘烈的傷心嶺,叫人永生難忘啊!傷心嶺傷心事……。

眼看著同胞同志,一波波上前,一波波倒下去,又一波波上前,指戰員同志的嗓子都破了,他把我帶在身邊,給我鼓,我把鼓敲破,給我號,哦!我雖然只在安東受了幾天鼓手和號兵的訓練,打了兩發子彈,就拉上火線,但是那時候,管不了那麼多,號兵在江上被炸死了,我接了他的號和職務,吹起號,噠嘀噠嘀地吹著,跟在指戰員身邊跑著,匍匐著,前進著,後退著。

一次再一次的進攻,一次又一次的重整部署,大家夥的眼睛都紅了,我的嘴唇也吹破了,但號音依然昂亮啊!

指戰員在每個山頭、村莊領著我們高喊:「抗美援朝勝利萬歲」,可我們卻必須利用夜暗時間,做夜間的緊急拉練,大家搞不清楚方向,反正一個挨一個跟著在夜色中喘著氣,時跑時停,時快時慢。指戰員說,這算什麼,他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那時候,條件惡劣多了,那有什麼大砲啊?我們和地面的空中的聯軍玩迷藏,有時竟迷路,與司令部失去聯絡,常有迷路的遇上迷路的,胡裡胡塗跟著走,才知道彼此都是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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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楚日子是怎麼過的,那有時間去算計啊?從雪天凍地的鴨綠江冬天到雪融冰化的春天,而夏天似乎來得特別早,因為戰爭的緣故。我們只知道躲躲藏藏,白天要防聯軍的火眼,夜晚要防美軍的「原子眼」,聽說,美軍的原子眼能穿透黑夜的偽飾,所以,大家必須習慣黑夜,用腳尖走路,禁止火燭,就連打呵欠,也不敢出聲,配領的香菸,不能燒,只好用嚼的,嚼那辣辣的辛味兒。

可惡那美軍的下蛋機,撲撲撲黑雲般飄到我們集結地區頂空,不由分說拉屎般,一粒粒黑彈子,直墜下來,就是那麼準,嘩地炸開火光血流,是大家夥,是馬嘶,是人嚎,而火線上,那密織如細綢的子彈,從不停歇地飛來飛去,網住多少人的性命啊!

我們又退下來,在廢墟、野荊中,啃著剩餘的乾糧,補給沒有上來,幾匹馱砲的馬早偷偷被殺了吃掉,焦灼的味道,充滿空氣中,每個士兵的肚腸也冒著燥燥的黑煙,炎炎的熱天,天空吝嗇下雨。

那個傍晚,天空中的火燒雲,叫人感到不安,似乎那兒已先廝殺了起來,血流天河,剛剛挨過燒夷彈的部隊,到處都在冒煙。

夜色,潑墨汁般滲了一地的漆黑。

上頭傳來總攻擊的命令。

我們就蟄伏在山腳下,攻擊目標是什麼歐米傑萬(OBJ1),就是那熒熒亮燈的山頭。

我奉命擔任夜攻先遣,指戰員說,得先拿下左側的高地,天曉得那高地已有多少骷髏葬在那裡,然後我們要等待友軍,一舉向「歐米傑萬」衝鋒上去,把美帝殺個片甲不留。

入夜了,果真慘慘陰風,鬼火靜靜窺伺新的替死鬼,有點風吹草動,那青慘燐火,便跟著飄啊蕩的。

我們爬過山腰,出奇地順利,沒有被敵人的原子眼偵察到,終年累月鼠輩般晝伏夜出,早已鍜鍊我們暗夜中潛行的本領。前方忽然些微騷動,我們就地躲在彈坑裡,南無阿彌陀佛,我在心裡念佛號,我佛慈悲,別讓我在死人洞留太久,因為我聞到一股惡臭,熏得人眼睛都酸了。

──口令!

是美國腔中文,那聲音嫩嫩的,聽說美帝的士兵都是喝奶長大的,嗓子總有乳臭未乾的幼稚調兒。

黑夜,那人勇敢地站起來。

──站住!

──幹什麼?

──我,我來投降的。

天!那是我們的同志啊!我認出那佝僂的影子,是同班的順狗兒,至於姓什名什倒沒記。那傢伙平時總不言不語的,沒想到他竟背叛了指戰員。

靜謐中,拉扳機和上彈匣的聲音,裂人耳膜。

熒熒的火,忽然爆裂、澎湃起來。

那影子倒下去。

黑夜恢復沈寂,被烏雲蒙住的上弦月,匆匆灑下一汪慘白的光,隨即又躲入雲裡,不安地遮遮掩掩。

指戰員摀著手掌,裝蟲叫,我爬過去。

山頭上有著斤斤匡匡搬動金屬物的碰撞聲,遠處有狗吠和雞驚拍翅的聲音。天還有微明的雲光。

我們被發現了。

──站住!

──不要動!

我掏出小號,鼓著腮幫子,吸氣,吸了口又焦黑又乾燥的屍臭味,猛力吹起來──

噠嘀──噠嘀──

噠嘀──噠!嘀──

火信從黑夜的深喉裡吐出來,嘔盡滿肚子的憤怒的瘀血。

山腰處,所有的影子,像復活的屍體,飄然向前、向左、向右、後退、前進……。

我們衝上去、衝上去。

我感覺腳肚一股汩汩的熱。

衝啊!殺啊!

美軍──哦!不,是草綠色的中央軍,他們俘虜了我。

一個班的兵力,圍住我,我的八趟拳讓他們不敢近身,倒是那兩條惡犬,直逼著我退後,並使我不得不走下山。

我不語。

燈光照著我,那中央軍年輕的士官一臉的汗,忙著打電話報告他的長官。

我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

國軍反攻大陸了嗎?

是啊!聽說,國軍要從漢城打到仁川,再從仁川打到鴨綠江,再打回大陸……。

指戰員呢?指戰員呢?

他一定陣亡了。

啊!我不禁哭了,儘管指戰員常打我踢我罵我,但畢竟他有馬肉吃也不忘我,有勝利的消息,第一個讓我知道。

「痛嗎!痛嗎?」

一個戴眼鏡的少尉,打開有紅十字標誌的白色醫藥箱,取出鉗子、繃帶,蹲下來,替我消毒腿肚子上的傷口。

吉甫車,急急剎住的聲音,士兵們忙起立。

「連長好。」年輕的中尉,摸摸佩掛腰間的手鎗,怒氣沖沖責怪士官:「是誰報告戰情室的,說什麼走私,又說是暴徒,搞什麼嘛?」

我瞪他一眼。他嚥了口水,臉上的怒火刻意偃息,音調也變了:「老先生,你是從那裡來的?這麼晚了,危險啊!你家住那裡,我的車子送你回去,好嗎?」

「俺住在山東濟南,你怎麼送我回去?」我生氣地回答。

士兵們爆笑起來。連長也咧嘴露牙而笑。

「笑什麼?」我自己也感到好笑。他們,真是和善的敵人。

「老先生,你別開玩笑了,這裡都是山地特定管制區,你這樣子,從那個班哨到這個班哨,又喊又叫,會影響弟兄的執勤,對整個海岸線的安全也不太好,是不是?」連長商量著詢問我。

「老先生還喊殺、衝鋒呢!他喝了酒。」士官說。他指了指腦袋,做著陰險的鬼臉,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在向連長告狀,說我腦袋瓜子有問題。

眼鏡少尉替我包紮好,又問:「痛嗎?」

「子彈取出來了?」我反問:「你醫術好嗎?我在巨濟島的時候,美軍醫院外科主任親自替我開的刀,都沒把彈頭的鉛毒弄乾淨,你行嗎?」

少尉靦腆地笑著。

──口令! 門口又是譁然。

──誰!

士官探頭要衛兵放人進來。

「阿公喂!別嚇人了。」阿德摟了摟我的肩胛:「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安妮憂鬱的臉上,有著疲倦的微笑,還是她好。

「阿公,別怕,沒事了!」

阿森和士兵們在吱吱喳喳談著什麼。

夜,冷意漫了開來。

海,潮湧的聲音拍打著岩岸,浪花堆疊散去,濺起。

那月色穿透薄雲,把海面映照得十分晶亮,像一面發著幽光的巨鏡。

回到阿德家,我躺在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酒意早已褪去,真對不起阿德他們,三更半夜的,擾亂一村子的人,我是怎麼啦,那些往昔的舊事,竟然一再地映現。

稍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我,馬振,流了一身汗,把體內的濁鬱都流淌出來,且證明老身未衰,無論如何,今晚的攻擊、衝鋒,是多年來最感暢快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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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從窗口望出,海,水中含金,金麗的光輝,似從山脈巒峰交界處放射入海,又似從海底反映上天,雄奇的山,倒寫,黃金輪廓在浪紋中曲折,蒼蒼幻影水洗一新,山又似是從海裡聳立出水的。

阿德是生氣了,我猜。

早晨起來,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拉著安妮就向海邊跑。

「別亂跑啊,阿公!」安妮酡紅的臉,寫滿對海的嚮往:「我們去釣魚、游泳,阿森會送午餐來給你。」

除了陽光,林影,以及平緩的海岸,挾鎗來回走動的士兵,整個崑海村,靜息在早晨的蟬聲中。偶爾,有鳥飛過天際,剎那,就在奪目的光氳中消失,似被熱溫融化了。

我試著撥電話回台北,電視劇給我的靈感,問題相同,答案各異。

1. 俺是馬振的老弟兄王××,他在不在家啊?

‧維松(美美接的電話):我爸他不在,不知道他跑到那裡去了,維松正忙著找他,哎!報警了。

‧維揚(仍是啞啞的將醒未醒的嗓子):我爸,跑掉了!誰知道他到那去了。

‧維英(先是小雄接的電話):我爺爺他他他被壞人騙走了……(電話被珍珍搶過來)嘿!那裡找?喔!我公公有點小狀況,現在,現在不方便接待親友,他精神是有些問題……(語焉不詳)

2. 他受了什麼刺激嗎?俺去年同他回山東,好好的啊!他到那去了?

‧維松(美美):他從山東回來後,婆婆就死了,其他……(追打孩子,罵著:死囝仔)哦對不起,我公公是精神有些不對勁,他散步、散步去了……。

‧維揚:什麼刺激?他回山東修祖墳、建房子,以為老家的妻子兒女……嘿!老伯你應清楚是怎麼回事。他是瞞我們緊緊的。我媽病死,對他不見得是刺激,但自己的妻子變成別人的妻子,原想兩岸都有家,卻是兩頭空,刺激,這才是刺激吧(他打了個酒嗝)。誰知道他到那裡去了?

‧維英(珍珍把電話交給他,可見他剛才還在睡大覺):王伯伯,喔!見過您見過您,我爸他呀!我們做兒女不好在背後說什麼,他呀對自己的兒子都防,哈!保密防諜。其實,有什麼事瞞得住呢?我們早知道他在大陸有妻子兒女,我媽可憐,明明很久以前就知道,還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幫我們瞞,她以為爸不會那麼絕,以為爸不會真的在她生病時回山東,可我爸也以為我媽都答應了,就走了。媽是撐到爸回來才閉眼的。他現在不在家,隨他高興嘛!也許,他會去找你或老鄉也不一定。

我掛斷電話。

原來,我是這麼透明。

原來,他們早已窺知我的某些秘密;對於我的離去,並不在意啊! 他們把秀枝的過世,歸諸於我的返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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