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兩個文化之間!被北韓綁架返國的那些人,有如悲劇的混血兒,無法做出選擇,更像潛伏的間諜...

困在兩個文化之間!被北韓綁架返國的那些人,有如悲劇的混血兒,無法做出選擇,更像潛伏的間諜...

Bookrep~讀書共和國 2017-08-17 11:23

1977年秋,日本濱海城鎮開始出現失蹤案件。由於這些人失蹤的地點非常分散,而人數也不多,因此日本幾乎沒有人將這些失蹤案件聯想起來。這些失蹤案一開始被日本媒體當成都市傳說來談論,就像外星人綁架地球人一樣。當時大家不知道,這些人其實是遭到北韓菁英突擊隊員綁架。

受害者不局限於日本人,在1977年到1983年間,亞洲其他地區、東歐與中東有多達數十人失蹤,其中最知名的是南韓明星崔銀姬與導演申相玉。北韓政府將被綁架者集中在平壤附近「非請勿入」的區域,讓北韓情治人員與他們朝夕生活,觀察、學習他們國家的習俗和語言,藉以訓練北韓特工。直到1987年11月大韓航空發生空難,人們才從北韓間諜金賢姬身上找到端倪──她承認自己從一位1978年6月遭綁架的日本女性那裡學習日語。


返國後的蓮池薰

在日本政府出面協商後,第一批返國被綁架者與他們滯留北韓的家人終於團聚了,從此展開新的生活。不過在被綁架者內心深處,這個事件並未隨著返國而結束。這個人生的意外插曲所帶來的轉變已不可逆轉,他們有如「悲劇的混血兒」,是困在兩種文化之間,無法做出選擇的人。

 

新的生活

我與蓮池薰見面那天是個異常溫暖的四月下午。二○○二年,蓮池與他的妻子回到柏崎。二○○四年,日本首相小泉二度訪問平壤之後,他們的一對兒女也回來與他們團聚。蓮池蓬亂的髮型與緊繃削瘦的臉頰,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他在北韓的唯一證據是他那口斑駁而參差不齊的牙齒。二○一○年,蓮池透過函授完成了當初未能在中央大學完成的學業,現在的他正在新潟大學攻讀韓國研究。他最近通知日本政府,表示自己已不需要政府為了彌補被綁架者過去的不幸而給予的補助津貼。在等候孩子回國團聚的那一年半,蓮池與祐木子在市公所打工,現在蓮池仰賴翻譯韓文作品和寫書為生。祐木子在當地幼稚園當廚師;他們的女兒重代是一名研究生;他們的兒子克也從早稻田大學資訊工程系畢業,現在在南韓首爾的銀行工作。

 

現在的蓮池薰

 

我問蓮池,他的孩子得知家中的祕密時有什麼反應。「這麼多年來,我們瞞著孩子是為了保護他們。如果被大家知道他們與其他北韓人不一樣,他們就會有危險。」蓮池對我說道。

在日本政府協商釋放他們的那十八個月期間,他們只知道一半的事實。「在北韓當局認為他們必須把孩子送回日本時,他們便告訴孩子他們是日本人,他們的父母現在在日本,但他們對於綁架的事隻字不提。我的孩子是這場博奕的棋子,北韓當局不會讓他們在難過或創傷或其他狀況下返國,這樣就失去宣傳的價值,而且也傷害北韓的威信。」蓮池對我說道。團聚時,蓮池全家在東京待了一晚,隔天就前往柏崎。「返家後的前幾天,我們沒說什麼話,我們只是任由時間流逝。」蓮池說道。蓮池知道孩子的日文不行,因此買了一些韓語DVD給他們看。「他們看起來既悲傷又不安,而且擔心自己在日本的未來。」當他們得知綁架的事,他們曉得自己想像的北韓生活已不可得。「凡是在北韓出生長大的人都知道,在這個社會裡,你的身分決定你的命運。無論你多聰明或多努力工作都沒用。只要你的身分或公眾形象或表現不正確,你就不可能找到好對象或好工作,你不可能有成功的機會。你一輩子都無法擺脫別人的目光,他們會根深柢固地認定這件事。」他說道。父母是在違背意願之下來到北韓,這件事並未如蓮池所擔心的讓他的兒女感到苦惱。「你必須了解,在北韓,人們學到的是『結果』代表一切,是贏得革命還是打敗美國並不重要,獲勝的方式是使用暴力還是出賣別人也不重要。所以我想,對他們來說,了解他們的父母當初是被北韓人擄走並不是那麼困難。」現在既然我們全家都在日本,我們之間將不再有任何祕密。「現在,當我跟孩子說話時,我絕不隱瞞任何事。這是基本原則。一旦你開了那扇門,你就必須保持坦誠,讓門完全敞開。」

 

困在兩個文化之間

蓮池有禮但謹慎。他告訴我,日本新聞媒體大肆渲染他的故事,他擔心留在北韓的被綁架者將承受後果。在我們訪談的條件中,有一條是不討論綁架。此外,蓮池還要求酬金,但這是日本新聞採訪的慣例。這項要求使我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新聞倫理。若要說有誰值得因為自己的故事而獲得報酬,那麼一個大半生都待在北韓的人確實是有這個資格。然而,我解釋說,美國新聞記者不會贊同這種做法。令我驚訝的是,蓮池最後同意不設條件接受我的訪談。

雖然蓮池不太願意談綁架的事,但自從返回日本之後,他並未因此噤聲。蓮池現在以翻譯為業,六年內出版了十二本書。他首次出國旅行是去南韓。他在部落格裡寫下他到首爾看到的事物──「首爾塔有個廁所,你可以在這裡邊上廁所邊遠眺外頭的景觀。」他寫道──並且出版了旅行的小書,書名叫《重回半島》。身處於和綁架你的人如此不同卻又如此類似的人之中是什麼感覺?「我覺得跟他們感到親近。我和某些人才認識五到十分鐘,他們就對我抱怨生活上的問題,要不然便是吹噓自己的孩子,」他一邊回憶一邊開心地笑著,「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奇妙的是,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我不會覺得格格不入。事實上,我還覺得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格格不入的感覺。」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返國的被綁架者當中,蓮池似乎是唯一深受韓國文化影響的人。我們對話時,蓮池提到某些韓國特質可以補充日本特質的不足(反之亦然)。「日本人的人際關係不是非黑即白。日本人總是從最中間的灰色地帶出發,然後圍繞著這個灰色地帶跳舞,直到我們終於達成某種共通點為止。」蓮池說道。韓國文化比較直接。「在韓國,某人是『白的』,另一個人則是『黑的』。雙方從相反的角度出發,一起試圖達成妥協。然後,當妥協達成時,他們會握手,就這樣。」

蓮池公平看待兩種文化的缺點,哪邊都不冒犯。雖然我們的正式訪談限定在翻譯這個主題上,但我決定測試一下底線。我說,對我而言,優秀的譯者應該與他工作的語言有深刻的連結。我又說,每一種語言都根植於文化,而每一種文化都有好的與壞的元素。「所以,你對北韓文化的各種經驗,無論好壞,對於你的翻譯工作產生什麼樣的幫助?」我問道。聽到這個問題,蓮池突然很激動地說,北韓的好處?「我想確定一件事,你應該知道我是在北韓,不是在南韓吧。」他一邊帶著指責的語氣,一邊做出手勢,在看不見的地圖上劃出分隔線。「我從日本被綁架到北韓。你了解這件事,對吧?」我的口譯為我提出的粗魯問題致歉。我們的對話很快又恢復正常。蓮池激動的情緒反而讓他敞開胸懷,我們的對話也變得沒那麼拘謹。

 

悲劇的混血兒

蓮池大半生在韓國人之中當個韓國人,假如他能輕易地透露自己的經驗,如同春天一到便脫下冬衣一樣輕鬆,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評論家曾經形容蓮池是個「悲劇的混血兒」──一個困在兩種文化之間,無法做出選擇的人──或者更糟的是,也有人說蓮池是個「潛伏」的間諜,隨時等待平壤方面的指示。日本文化很難接納無法明確歸類的元素。蓮池對於是否返回日本的矛盾情緒,以及他既是韓國人也是日本人的雙重身分,這些都啟人疑竇,因而無法讓人平心靜氣。但在我看來,蓮池其實更像是熬過苦難的生還者,而他能夠存活的關鍵,在於他能盡可能地生活如常──當然,這是個充滿壓迫、恐懼與悲劇的生活,儘管如此,這依然是生活。他娶妻、生子,可能還交了朋友。他還有別的選擇嗎?我想,他當然可以二十四年來一直對自己的困境感到憤怒。但這必然導致瘋狂,或甚至造成自殺。

我們訪談的正式主題是「翻譯」,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們交談的過程中,我逐漸發現翻譯已經成為他人生的隱喻。在兩個不同的文化之間調停,本身就是一種持續不斷的翻譯行為。那麼,要如何在如此不同的感性之間進行翻譯呢?我問道。蓮池解釋說,日本與韓國的文學美感完全不同,翻譯時,他必須把這些不同列入考慮。舉例來說,在日本文學裡,情感是以壓抑的方式表現。「整個重點是情感的壓抑,而非表現於外。對日本人而言,情感是透過細膩的動作與不經意的評論來傳達。日本人認為這種方式是美麗而深刻的。」蓮池說道。

他必須把讀者的感性牢記在心。他引用一句韓國人經常用來表達愛意的說法,這句話在小說中要翻成日文時經常讓他感到頭痛。「韓國人愛上某人時可能會說,『我會等你十年、百年,千年!』對韓國讀者來說,這句話再正常不過了。」但如果直接照字面翻成日文會讓日本讀者感到困惑。「『一百年?』他感到不解,『但那時我早就死了!』」

那麼他要如何自處呢?「我剛好處於中間的位置,」蓮池嘆息說,「我在北韓時,他們告訴我日本人犯下的種種惡行。『你的祖先殺了我們的祖先,把他們抓到勞動營裡』──我每天都聽到這類的事。」蓮池說道。儘管他是北韓的受害者,但他仍對日本的過去感到心寒。「當然,我對這段歷史並非一無所知。但我如何能承擔祖先犯下的所有罪孽?我就像一枚齒輪,剛好落在日本與韓國的磨合之處。」

二○一一年春,我與蓮池共進晚餐,我終於開口問了我一直想問但未能說出口的問題。「你覺得自己遭到綁架的真正原因是什麼?」我問道。蓮池對我露出奇異的笑容。「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他說道。在那個決定命運的七月夜晚,直到最後一刻,他與女朋友才想到要去海灘,之後他得知那天晚上潮汐異常的高,因此中型北韓汽艇有了罕見的機會可以非常接近岸邊。蓮池想告訴我的是,當晚有十幾種彼此毫無關聯的條件巧合地湊在一塊兒,使他被吸入了蟲洞。「對我來說,這整件事依然充滿弔詭,」蓮池說道,「沒有真正的理由可以解釋我們為什麼遭到綁架,至少沒有理由可以合理化這一切。我們被帶走是為了充當未來談判的籌碼,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結論。」蓮池說道。

 

本文摘自遠足文化《北韓非請勿入區:北韓綁架計畫的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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